《末日之前没有想念》第13章


沿着小路离开镇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路边终于拦到一辆出租,司机或许以为他是青春叛逆期离家出走的孩子。
雨水参差落在灰尘堆积的车窗上,他盯着扫雨杆催眠似的左右摇晃,车灯照亮的范围内,尘埃如同旋转的旋涡。她说穿过镇子的水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别处的雨季也是这样冗长而沉闷么,所有的人,都必须一样么?
打车用去了他几乎所有的钱,而他只能在她奋力奔上火车之后狼狈地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我在嘉兴火车站,我没有钱回家。”

董彦租来的二楼有两间房,一间放置摄影作品兼做卧室之用,另一间则被布置成了暗房。
路弈菡随董彦去暗房看他正在冲洗的照片,卓远站在屋顶极低的房间里看着挂满了四周的大幅照片,如同天圆地方的古老设想,把他笼罩其间,动弹不得。
母亲第一次打了他,雨夜莫名其妙的出逃,带给母亲极大的惊恐,她狠狠地用手打他,是内心不安的外射。
有一个身为母亲的女作家写过,父母若要打子女,一定要用手,因为用器物便不知轻重,用手你便和孩子一样的痛。那一刻,他知道,他伤了母亲的心。
他听到董彦断断续续地给路弈菡讲述着所见、所闻,讲起苏棣棠逃离的那片蕴泽水乡。他说:“都是一样的,你看都只剩了女人、老人、孩子,很多人都走了,去赚钱,去谋生活,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也都不会再回来,就像我也不会再回去一样。你看到的年轻面孔都是外地来做旅游生意的人而已。”
她坐在颓败了砖瓦的屋顶上,有夕阳隐没在屋角,柔光打着的侧脸,是棣棠的花朵,开在阴湿的光线里,是油画的质感,凝滞住了时光的色彩。
“其实你也可以来给我做模特。”董彦带上暗室的门。
路弈菡摇摇头,“如果你能够举起相机躲在镜头后面看风景,那么你就不会愿意换位置。”
卓远看到,小桌上摆着的杯子碗筷是双人份的,他想起她不曾回答她与师兄的绯闻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想起她走之后校园里风传她的私奔。在那样一个时候,她倒成了少年心目中为爱情敢作敢为的偶像。
可是他知道,这不是事实,她所投奔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那一片她想要看到的更辽远的天地。
临走的时候,董彦说:“如果我的摄影展成功,请你们一起来庆功。”
十一
摄影展开幕的当天,路弈菡和卓远在图书馆占好自习座位便去了位于解放碑的那家知名度最高的画室。无论走到哪里,路弈菡的脖子上都会挂着她的单反,而手机、镜子、面巾纸之类的物品都是可有可无的。
董彦站在大厅的门口迎接受到邀请的客人和好奇的参观者,身边陪着的,也是摄影展的主角之一,苏棣棠。
卓远不自觉地停了脚步,他心里想起一个词,近乡情怯,去之千里的这个词却仿佛能够解释此刻他无法挪动的脚步。
路弈菡轻轻拉了拉他:“快些。”
他以为,他以为她会画浓重的妆容,会戴硕大的银质耳环,会穿张扬不羁的衣裙,而她如路弈菡一样,素颜,简装,连耳洞也没有。
他知道她看到了他,她在看着他,可是那张脸上除了笑容,再读不出其他。
“这是我师妹路弈菡,也是影协的,她男朋友,卓远。”董彦介绍着。
苏棣棠点点头,和路弈菡握过手之后自然地把手伸到了卓远的面前,卓远轻轻握住这只手,曾经他那么用力地拉住她拖住她都没能控制住她逃跑的念头,而现在,她轻描淡写地把手伸给他,这就是所谓似水流年的力量么?
苏棣棠笑着打量了一下卓远和路弈菡,而后对董彦耳语了两句便转身进了会场,董彦拍拍卓远,说:“连我这小模特都说你们很般配,结婚照一定不能让别家去拍。”
路弈菡看着这些或风景或人物的图片,光影传达另一片天地,是摄影的意义所在,有内心曲折蜿蜒直至通透的路途。她看得太过认真,因而忽略了卓远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
他看到苏棣棠周旋进了人群中,他忽然很想喊住她,当所有的人都在赞叹照片里笑容深透的苏棣棠时,他在寻找她活生生的面容,而她已经不见。
路边一家简易的小火锅店,路弈菡举着相机透过有些油渍污浊的玻璃窗拍摄面目模糊的行人,“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够开自己的摄影展,它的主题一定是,路途。”
“那么为什么你不走董彦的路?”卓远低低地问她。
路弈菡放下相机,半晌才说道:“谁都有过做梦的日子。”行走钢索,平衡现实与梦想,她只是被生活无数次的砸醒过方才知晓另一种坚持的方式。“就像你的水乡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梦,可是为什么,你还要离开,董彦还要离开,苏棣棠也要离开。”
十二
董彦的摄影展很是成功,且不说这样自己掏腰包的艺术事业能够获得多少报酬,至少在他能够负担的范围内算是收获了许多好评。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做自产自销,平时对着扭捏作态的模特拍摄各种商业图片,终于换来这样一个净化空气的机会。
不能免俗的庆功宴选在了磁器口的一家酒吧,那一天路弈菡有些微微的发烧,不近的路程,卓远有些担心要陪她去医院,她摇摇头说没关系,只是低烧。
都是董彦的朋友,路弈菡也都熟悉,寒暄几句便坐在了角落的位置。
董彦过来本想打个招呼便坐到别处去,卓远说弈菡略微发烧董彦便坐了下来询问起身体状况,于是三个人便断断续续说起学校里的新闻。
“我来迟了,刚睡醒。”正是大家热闹聊天的时候,苏棣棠吐着舌头带上酒吧的门。
“歌手迟到该扣工资。”大家冲她喊了起来。
棣棠做出无奈状,而后跳上了歌手的高脚凳,随手拨了一下电吉他,调试起话筒的高度。
谁能给我无限辽阔
张望天空 空空如我
告别异乡孤独的客
谁能给我自由的窝
坐在屋顶晨光直射
溜出一段空白生活
没有人 发现我
路途比天空还遥远
漂泊的心一直辽阔
如果世界只留给我一天
也会这样选择生活
是曹方和弦简单的小调,苏棣棠唱得滴水不漏,神色泰然,卓远在看着她,想起少年时的梦境,想起她午后亮烈的目光和奋力的奔跑,只是为了你心里的那一条比天空还远的路途么?
她放下吉他端着酒杯,开着不伤大雅的玩笑,擂起酒来,完全忽略卓远的存在。
卓远忽而站了起来,路弈菡摇晃了一下被坐在旁边的董彦扶住。
他用力拉住棣棠的手腕,不发一言,把她拉出了酒吧。
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董彦皱起眉头,路弈菡没有去迎接他的目光,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十三
他不知道要把她拉到哪里去,只是一直往前走着,终于棣棠顿住了脚步,不再跟着他走。
是晚上,夜空被撒了几粒黯淡的星辰,棣棠在石板路边上坐了下来,说:“我现在很好,你也很好,不用再押着我去见官了吧。”
卓远想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酝酿起了那一次的逃跑或者私奔,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她打算怎么样?他看着她,却问不出话来。
看似安分的那一年,苏棣棠放学便去餐馆打工,晚上去酒吧做侍应生和驻唱乐队学起了吉他架子鼓以及唱歌的小小技巧。宿舍书桌最下面的小抽屉里是她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路费。从董彦离开之后,从董彦投注到摄影事业里开始,她就独自下了决心。
她说:“你能想象么,此刻面前的江水竟然也流到过江南的故乡,流经过我的你的窗口。”
卓远没有说话,只是蹲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她依旧张着空空的眼睛笑着说:“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如果还有一次生命,我会选择另一条路,像董彦与路弈菡那样去坚持自己的坚持。其实我们,是殊途同归。”
“是不是还会走。”也许本该有教条的质问,本该有原谅与否的争吵,可是说出来却只有这一句不带问号的疑问。
“不知道,也许觉得这里也乏善可陈了,就再出发。”
忽而他想起那一个下起雨的夜晚,那一个天光渐渐过度褪尽墨色的过程。她说:“看了夜晚,看了清晨,又是下一个地方。”
路弈菡的体温渐渐高了起来,董彦只好结束了这已经不欢而散的聚会,陪她去沙坪坝医院打吊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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