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之前没有想念》第14章


路弈菡的体温渐渐高了起来,董彦只好结束了这已经不欢而散的聚会,陪她去沙坪坝医院打吊针。
董彦等着她开口询问其中原委,虽然卓远突如其来的举动他也不明就里,可是她始终沉默地盯着电视看新闻。
董彦出了输液室,给卓远打去电话,准备告知医院的具体位置,希望他能来。
路弈菡熟练地把输液针从左手上拔了出来。母亲多病,输液总是在家里由她来负责,多雨的四季,她为母亲寻找血管,涂抹酒精,听母亲说起她无法想象的另外的时代,也因此她懂得成全自己的同时还要顾及他人的心与期许。只是这还是她第一次给自己拔针。
她飞快地跑出了医院,董彦连忙合上手机跟了出去,已是深夜,空亮着霓虹街灯,只不见人踪。
“怎么了?”棣棠问卓远。
卓远摇摇头:“不知道,电话断了。”
“你回去吧。”棣棠站了起来,踩着人字拖的脚趾也没有涂抹任何斑斓的色彩,短而干净,“我住处就在这里。”
卓远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她说:“你看这里很好,有从蒙古来的画画的女孩子,有来开酒吧的北京帅哥,有卖旧书的木讷男子,有故弄玄虚周易懂得还没有我多的算命老爷爷,你可以放心我。其实,你是喜欢路弈菡的,对不对。”
在苏棣棠转身走回雨淋千年的古镇的时候,就像日日不休的江水一样,许多东西也一同随之流走了。
十四
卓远回到寝室的当晚,便收到棣棠的信息:“我明日启程去新疆,啃老一段时间再说,寻亲记到今天才上演。”
他料到会如此,也料到这与他并无关系,是她的路,或早或晚都要走的路。她说:“卓远,也许我的看法不对,可是我总觉得与人相处是件麻烦而危险的事情,谁也走不进谁的心,谁也走不到心里的终点,所以天寒地冻路遥马亡,除了离开与前行,没有其他可能。”他删掉短信,没有问她如何得知他的号码也没有存下这个如同线索的号码。
确切地说她依旧是随同董彦以及工作组一起走的,是董彦早已定好的计划,没有因私事而改变的道理。
董彦也走,是路弈菡告诉他的,通过短信,说自己在家里准备最后的复习,不去学校了。
当卓远开始一个人来回于食堂与图书馆之间时,又有些纷纷的传言提醒他尚且身在人间,即非天堂更不是地狱。
如同雅克贝汉《微观世界》里唯一的旁白,一日像过了一天,一天像过了一季,而一季像过了一生,于卓远应当倒着来数,时光就是在图书馆三层窄小的窗口外天色的变换中倏忽过去的,日复一日,波澜不惊。
路弈菡有时回学校来借书找导师,会来图书馆寻他,而他们如同默契一般缄口不提关于苏棣棠的种种。只有卓远才真正感受到两个人中间的距离。他知道她,她没有向董彦妥协,就一定不会向自己妥协。而他,每每想说些什么,却在想开口的时候失掉底气。
如常一日,卓远自习的间隙去食堂吃饭,推开有些褪色的木门,看到董彦倚在门边。
他说:“弈菡出国了,申请了美国的学校,这个给你。”
卓远接过董彦手中的牛皮纸袋子,抽出光洁照片,流水、灯笼、猫、黄酒,层层叠叠,还有他的天井,他那方小小的世界。弈菡的字写的很漂亮,“总会有人陪你看着天空明亮起来。”
☆冬日之后
我写下“冬日之后”四个字,时间是晚上的九点半,图书馆自习室质地极好的木桌反射日光灯的坚硬白光。三层,靠近窗口的固定位置,如同置身巨大船只,驶离阑珊灯火,不知抵达何处。
许多固定维持成了某种执念,譬如我带了十五年未曾离身的青玉,换过数次磨损的红绳。
我写“冬日之后”,在从图书馆借来的中文与拉丁文对照的《哀歌集》的第127面,是在落涟发来短信“春天来了”之后潜意识的动作。
也许落涟会出现
这一年的夏末,我在北京,一如既往读书与生活,第一次见到落涟,是在这个时候。
我结束了一段沿着北方海岸线在天色陡转未知荒凉的尽头坐看星辰降生的路途。回到北京的第一天,去了“听云”酒吧听了整夜心事重重的歌手的弹唱,拾起许多旧岁时光。
隔着玻璃看路灯落下光圈的夜晚道路,和为数不多的行人,月亮以坦然的姿态安然穿行云层。那些错落的光影,照亮半片叶子,照亮半个酒杯,照亮半个面庞。
忽而想起写了一半的小说,遍寻不着的面容,和顿生无力感的纵横道路。
那里,空空如也。
这个很多时候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城市自有它值得爱的地方,我用它繁忙的一个白天补了睡眠,错过了中国古代文论的课程。
于是我才得以去了成教班补听这错过的一节课,遇见迟到的落涟。
她大概是许久不来上课,非常潦草的短发,淡薄眉眼,在北方女孩里算是瘦小得出奇的骨架,背着深蓝色双肩书包站在教室门口。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经常旷课以致没有按时上交期中作业的理由,是工作太过繁忙被资本家严重剥削,没有时间。
老师透过镜片,上下打量完她之后,说:“你明明就是学生一个,不学习也要找个像样的借口。”
她吐吐舌头跑到最后一排,坐在了我的旁边,拍拍我的手臂说:“同学语音学笔记借抄一下。她的手指内侧有焦油与尼古丁日积月累熏染的微黄。”
我摇摇头说:“我是本科部的,来补课。”
她点点头,而后又小声问我:“那么你知道守温三十六韵么,这样的期中作业怎么做嘛?”
我说:“我记不全了,可以回去找到发给你。”于是她给了我她的邮箱地址。
后来,我从古汉语的笔记中找到那禅缘不断的三十六个字符,发给她,彼时并不知晓她叫做落涟。
再次见到落涟的时候,天气刚刚有些转凉的迹象,而在此之前我度过了一段不太漫长的沉在水底的生活。
某个深夜,我梦见少年时的九月,故乡的窗口,江淮之间,中而不庸的美好意象。窗外有桂花树,深绿枝叶,开出米黄色的细碎花粒,有挥霍不完的香气,整夜整夜不露痕迹的弥漫,在万物不知的时刻。也许深夜的一阵微风,轻轻吹落花瓣,和坚硬地面碰撞出静默而从容的声响。
醒来之后,看到落地窗外无数的落地窗,反差之大顿觉寥落。于是在那个清晨,我决定搬出寝室,以考研之名寻找能够看到高大北方乔木的窗口。
学校周围的小区,几乎每户的阳台上都贴着黑色的“租房”大字,还有涂鸦墙上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的广告,寻找住处并非困难的事情。
阅读、写作,深夜趴在窗口看伤寒云朵蔓延过城市的夜空,无声地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盛大迁徙,而后睡觉,或者看电影。电脑的屏幕一闪一闪,排气口发出一阵一阵沉闷的轰鸣,天光渐落或者朝阳初升都没有关系。
后来又加入了一项编辑的工作,同做校报的师妹面临九门重要考试,于是央我替她在网站代审一个月的稿件。
落涟也是编辑之一,我说这个名字的意象真美好。她说自己也这么觉得,虽然别人都说妖气。
于是我们常常在深夜有短暂的对话,说世界的模样道路的蜿蜒,也说饮食男女人间烟火,间或走开去洗水果来吃倒水来喝或者推开窗抽一根烟再继续。
和落涟说起想买原版法文字幕的歌剧Notre Dame De Paris的碟子,她说丽都饭店对面的音像店有许多打孔的进口碟可以买,于是我们便约了见面。她说自己在大悦城一楼的兰蔻柜台做销售,短发,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个子,灰色布裙子。
于是我在周五的下午,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落涟,进而认出那个迟到旷课被守温三十六韵折磨的女孩子。
我站在门边,等她的柜台空闲下来,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玻璃台面,她笑着说:“瑾瑶。”而后补充道,“那三十六个字真难背。”
如此认出对方是件能够带来微小快乐的事情,落涟招呼了一声同事便拿起手袋推开柜台走了出来。
我说:“你下班了?”
她摇头:“我今天辞职了,歇两周去一个广告公司做财务。”
事实证明,二十四岁的落涟确实很忙,忙着工作也忙着换工作,忙着维持婚姻兼顾家庭,她说我只是面相小骗了那个老头子而已。
落涟已婚,一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