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昼》第30章


烟又少,绵延百里开外,地势才渐渐缓了。你沿着这条水脉不停走,就能望见人家,那里还未遭受战火。……锄秋,你喜欢江南么?”
楚湫听着子谈带笑的话语,愈听愈觉得不对劲,愈听愈觉得害怕,他想: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然而子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果喜欢的话,要沿着江向南走,如今三江之中两江已断,只有东边那条可行,你要记得。”
他没有遗漏地将所有注意点与细节都一一交代尽了,才像松了口气般的安静下来。
于是空气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子谈伸出手,将楚湫拥得更紧一些,才再次开口:
“锄秋,你听我说。”他的声音终于完全褪去了笑意,但十分平静。
“我知道,我对你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的事情。但是锄秋,让我和你做一辈子的甚么好兄弟,好朋友,我做不到。”
“我后悔了,我一直在后悔。看着你的那双眼睛,我觉得你就要活生生死在我的手上了。从那时起,我便不敢再吻你。”
子谈说着,他的眼睛望向茫远的水流的尽头,像是在回想故去的一点记忆。
“我……其实很像我的母亲,但我绝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
“锄秋,我没有胆量敢把你一辈子攥在手里,我比谁都了解你,你被人抓在手心里,是活不下去的。我已经是不可救药,想着还是不要拖累你。 ”
“你不用再逞强着对我笑了。我这种人……哪里配求你爱我。”
子谈一直是个很寡言的人,楚湫从未听过他说过这样的多的话。仿佛要一次把自己的心都明明白白剖开在楚湫面前。
他现在是那样的卑微,简直像是跪在自己脚下乞求原谅一样。
楚湫见过许多样子的子谈,温柔的,带笑的,可靠的,暴虐的,残酷的。但是并没有见过这样悲伤的他。
子谈似乎说了很久,但又似乎只是很短的一瞬。到中间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抖,时常停顿,但还是勉力说下去了,最后终于又复归于平静,甚至带些冷:
“我……毕竟还是子家的人,无论是生是死,到底该给个交待。”
说完这一长段话,他极为留恋似的怀抱着楚湫坐了一会。
楚湫似乎是在梦中听完了子谈的话,继而又被狠狠惊醒了,浑身发冷。
他……好像要失去子谈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水蛭一般爬上楚湫的脑海。
他拼命地张开口,想喊:不。
他心底不断说着:没有关系的,我原谅你的,我总归是原谅你的。
而离别的时刻终将到了。
子谈捧着楚湫的脸,好像想吻吻他,又不敢。
“锄秋,我是不是说过要你和我一起死?……那是假的。”
他已经不敢再看楚湫的眼睛了。
“我怎么舍得呢。”
…… ……
子谈最后嘱咐着:“一个时辰后你的五感就会恢复,走吧。”
快走吧。不要回头了。
往前走,去拥有一个没有我的,幸福的人生。
子谈最后的背影,似乎有些疲惫,有些佝偻。
楚湫并不看得见。
但是他的眼睛里,慢慢流下泪来。
40 并非结局
胜景落幕,不过旦夕之间。
邺都那些勾栏酒巷,烟花湖景,俱在这烂漫春光中付为劫灰了。从云上之巅落为地狱孤岛,这就是邺都如今的命运。
一切都沉沦在血色之中。
楚慕此刻正站在门口观望着远处的这一片硝烟。
他手里捏着把站满血污的剑,血迹还未干涸,滴滴答答正往下淌。
那是他父亲楚成临的血。
楚成临依旧是执意和云氏撕破脸皮,打算用云暮玉要挟楚英以江山拱手相让。而楚慕依旧是坚决反对,父子两人最终被逼到相杀的境地。
不过最终先下手的变成了楚慕。
剑割断楚成临喉咙的那一刻,楚慕冷笑着骂了一声:“窝囊废。”他把楚成临冷掉的身子推倒在地上,走开了。
“你以为楚英会放过三门?”楚慕从怀里拿出块帕子,用力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像是在对着不远处楚成临已经冷僵的尸体说话:“这种贱民的野心,我最懂得不过了。猪吃食,直到吃的快撑死,也要继续吃下去。”
擦完了剑,他将帕子狠狠扔在地上,一双漂亮的凤眼狠厉地朝外一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吃不吃得下!”
…… ……
楚慕在三门子弟中,是最放华彩的一个人,他振臂一呼,就有无数的人应和。
如今他孤身在人群中冲撞,拼杀得头发散乱,满身血污,一双凤眼里的戾气依旧永不熄灭。
然而楚氏的倾颓,不是以一人之力便可以挽回的。
楚英和楚慕,其实这两个人是很相似的,都是一样的张扬,放肆,目中无人,一身傲骨。
可惜空有一副性子,却是不同命数。
命让楚慕最后死于楚英剑下。
那时他的嘴里不停地向外淌着血,却依旧咬着牙,切齿般地说:
“我不服……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贱民。
哪里有资格……
他的一双眼睛终于还是染上了血色,被这血色强迫着阖上了。他慢慢倒了下去,倒在无数尸堆之中,又被更多的尸体埋葬下去。
于此同时,云家家主云若望病重。
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开口都很困难。最后的时刻,云若望将胞弟云若闻唤到床头,嘶哑着声音问道:“你……有决定了么?”这位老人的喉头艰难地来回起伏着,像是卡着一口痰,亦或是最后一口气息,只是苦苦挣扎着不肯咽下去。
云若闻摇了摇头,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般的,在云若望面前跪了下去,深深俯首:“望兄长能做个定夺。”
当夜,云若望病故。
那一夜,谁也不知道这对兄弟谈了些什么,云若望又是怎样安排了他的临终嘱托。
第二天清晨,渺英阁云氏举家着麻布孝衣,大开云氏本宅四方八门,以云若闻为首,宣布向楚英俯首称臣。
邺都三门,两门已经完全地倾塌了下去。
这一切似乎很快,又似乎过的很慢。
人民们每一天都更热情高涨一些,在他们眼里,每一天的朝阳升起,都意味着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楚英所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已经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青阁子家。
…… ……
最后的这场战役,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艰巨与严酷。
青阁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随便一个撞到跟前的侍从,无非都是声泪俱下地恳求着饶他们一条性命。
甚至连正规的侍卫军都不见踪影。
这里完全就是一派王朝毁灭时末日般的场景。
就像一盘沙,还不等人踏一踏,就自己在风中消散了。
楚英一众人就这样在一片断壁颓垣,凄惨呼号中前进着。他们似乎不是来战斗的,而仅仅是来观赏这一幅幅人间惨象。
赶到青阁的主殿时,那里正燃起火来,火烧的极快,贴着廊柱瞬息之间就将殿宇包裹起来。火里似乎有个人,影影绰绰的。
楚英往前大步跨了几步,看清了那是子氏的家主——他正在往火里踏去,满身血迹,表情看不分明。
就在楚英提剑想往里冲的时候,恰好有一根硕大的横梁落下来,砸的地面烟尘四起,石砖都迸裂了。他退了两步,才发现殿址上被布了一个巨大的杀阵,将出入口完全地封死了。
“子禹章,你想玉石俱焚,想的也太美了!”楚英冲那熊熊燃烧的火光大喊道。
子谈终于转过身来了,眼神很漠然。他只对楚英说了一句话:“你不配杀我。”
那声音在似乎被火稀释扭曲了,但听到楚英耳朵里,居然依旧是很清晰。
火烧的越来越旺了。
子谈站在火中,突然抬手从里面投了什么东西出来。
那是他的剑——轨。
轨裹挟着火焰,以破空之势向楚英的方向冲击而来,砸在楚英的脚下,发出了一声“嗡”的轰鸣。
剑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即一截截碎裂开来,断成齑粉,散落在地面上。这把沾满血的罪恶之剑,似乎是坦然至极地走向了它的末路。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自那以后,火势完全将屋宇包裹起来,子谈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
火烧了一整夜,整个邺都那一晚都能看见天空中不熄的光亮。次日清晨的时候,原来的屋宇只剩下一片灰烬,连布下的阵法也被炙烤得斑驳不堪。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战死,倒戈,自戕。
这就是邺都三门掌权者的全部结局。
以门第与实力为主导的统治格局就此终结。这块土地上最终崛起的是一片意气豪气,诗酒风流的江湖。
升起的朝阳里,人们满怀希望地望着站在最前面的楚英,他背脊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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