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图(迦楼)》第50章


这沉默令阿鸾忍无可忍,他为什么不回答,既然已经说了要给芳姩一个交代的话,为什么现在却又是这种口是心非的态度?少年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位芳姩小姐到底是谁?”
“芳姩……是我的未婚妻。”良久之后,月坡才无力地回答道,“她是韦孝廉家的千金,从小就和我有婚约……”
原来这便是月坡一听见别人提起自己的婚姻大事就勃然变色,并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自从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写作传奇的道路之后,便无视众人反对,一意孤行自己剃了发和家里断绝关系,也拜托父亲和韦家解除婚约。可韦家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坚决不允,硬是把女儿装束好送到高家,高家竟也顺势张灯结彩举行嘉礼,让芳姩和一只公鸡拜了堂,从此成为高家媳妇。
月坡听到消息只觉得五雷轰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好端端的小姐,等于没出嫁就守了活寡。几次劝说父亲送还芳姩不成,他干脆直接写了休书回家,却没想拿到休书得当天,韦芳姩当庭积新,要自焚明志!
此举顿时惊动了高韦两家,出人意料的是两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不仅没有半个出来劝阻,竟还对这“节烈之举”大加赞誉褒奖,这等于就是活活地拿了人往火坑里推。更何怕的是芳姩尸骨未寒,两家就上奏朝廷以求旌表,如今高家街口、韦家门前,就树着用她的性命换来的贞节牌坊和烈女碑石!
“他们把人命看成了什么!”即使在这一刻,月坡说起来还是咬牙切齿,“在他们的规矩里,人命还不如块石头!”
所以月坡才会写淫奔,讽愚孝,高歌快意恩仇,暗喻善恶轮回,作种种惊世骇俗的传奇,去抗击那草菅人命的规矩。可是韦芳姩之所以会死,归根结底是因为这杀人的规矩不错,但将她推到这规矩的獠牙间的又是谁?难道仅仅是那群锦衣华饰的巨口妖怪吗?
这一刻阿鸾和清晓对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去,月坡的性格便是如此,既可敬可叹却又可恨可怜。
“逼死我的人,到底是谁呢?”再没有谁比本人更有资格追问这句话,抬起盈盈的泪眼,芳姩凝眸注视着自己最亲近的仇人。
“其实我心里明白,逼死芳姩的是我。她这条命应该算在我头上。”再也无路可逃,月坡此刻终于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可是作为一个填词家,我只懂得这样的生存方式。自私也好,残酷也好,即使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到最后关头,月坡却还铁了心说这种决绝的话!亭亭伫立在夫君面前的芳姩果然露出了惨淡的笑容,苍白的火焰一瞬间暴涨,霎时将他重重笼罩住,映得那伤痕累累的面孔一片虚幻,仿佛五官都在渐渐融化消失。
“两位使者,我要拿走我的东西了。”芳姩紧咬牙关,从齿缝间迸出恨之入骨的话语。
“请便!”小墨无奈地摊了摊手,“每笔账都记得明明白白,不然我们早就带走他交差了。”
如果跟无常使者同去,那月坡的未来是配入转轮,重历六道轮回;但若被芳姩这样的怨灵攫走,那只怕他将幽冥沉沦,永世徘徊在黑暗的夹缝维谷之中!
“快、快求求她啊……”此时的阿鸾急得话也说不周全了,连清晓都忍不住提醒道:“都到这时候了,你对韦家小姐就没一点愧疚之情吗?”
“笑话!我怎么可能不愧疚?”月坡吃力地苦笑着,“我亏欠芳姩的,百倍千倍的愧疚也不足以报答!”
芳姩下意识地摇着头:“我真不懂你的意思——又说亏欠我,又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甚至连写戏为我超度都不愿意,我有哪里不好你不要我?”
月坡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艰难的残喘着。
阿鸾就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心虚还是斗气,干吗偏偏不理韦小姐,就是不愿和她说话?明明韦小姐还顾念着几分情义,言辞没那么决绝,月坡为何非要把事情弄到绝无回转的余地不可?
少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是的!韦家小姐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对她?”
“我别无选择……”月坡寻声转向阿鸾,满脸俱是凄怆的无奈,“小兄弟,你看得见彼岸世界,如果有缘碰上芳姩,请帮我告诉她:我不是不要她——为了写戏,我连自己都不要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我才不说这样的话!”阿鸾又伤心又愤怒,控制不住地吼道,“你自己明明也‘看得见’,为什么要我来转告?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清晓叹了口气拦住阿鸾:“还不明白吗?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月坡同你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月坡和你不同,他根本就没有可以看见那个世界的眼睛啊。”
“怎么可能!”阿鸾用力甩开清晓的手,“他在戏里都写出来了,写得清清楚楚一毫不错,他写得分明就和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小兄弟,卢二爷说得没错,我真的没有你那样的‘青莲华目’。”月坡的回答如一盆冷水自阿鸾顶上兜头浇下。
“你是说……你看不见?”阿鸾还是没法相信,转头指向小墨和小素质问着月坡,“可是我第一次在牢里看到你,你就在和小墨小素说话呀!”
小墨冷笑着:“蠢材,那天小素就告诉过你,我们是在‘守株待兔’,专等着这个人的魂魄命数!”
——原来月坡之所以能看得见小墨小素,不是他也拥有映照彼岸的眼睛,而是因为他正是这对无常使者的猎物!
——上一次大牢里的偶遇,也不是黑白无常自此改了工作地点,而是他们这次任务的对象就在眼前,而一直迟迟不能动手的原因,是因为月坡和芳姩之间那笔账还没有算清!
“我利用了你,小兄弟。”月坡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愧疚,转头向着少年,他的脸上却隐隐焕发出了令人不能逼视的,近乎圣洁的光芒,“自从确定你真可以看得到彼岸世界,我就开始利用你了——因为跟着你就能见到芳姩。为了制造机会,我总是哄你丢开护身的犀角,到头来你还真的带我去了异界,虽然只惊鸿一瞥,但那真是一份意外的大礼!这样的异能实在了不起,但我并不羡慕你。”
是的,阿鸾知道月坡完全不必羡慕自己,因为他有着无需天赐也永不消退的异能,那就是一个填词家的想象力。这种异能可以在空无一物的不毛之地上,开出蜃楼的花海,激起海市的鲸波,不需要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月坡就能创造一个无限真实,甚至超越真实的世界。
——但月坡不是“同伴”,他和自己“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阿鸾觉得这个真相带给自己的冲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他后退一步站在清晓的身边——是这个人告诉自己,“同伴”并不是彼此相同相似这么肤浅的意义。
没有两个人是彼此相同的,就像每一朵火红的波昙华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而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跨越了一切限制和障碍,朝着同一个方向并肩前行,即使百折千回也决不气馁,即使千难万险也支持着对方,这才是“同伴”。
教给自己这个道理的是清晓,是觉得从不被人需要、从来只知道索取而无法带给别人什么的清晓。
“我不会和韦家小姐说的。”阿鸾终于控制不住地流出泪来,但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坚定,“韦家小姐一定希望听到你自己跟她说,这一次,请务必亲口对她讲清楚!”
月坡呆住了,良久之后,他释然地点了点头:“好吧。毕竟我不能永远都躲在……波昙华的光芒里……”
月坡戏文绝笔《波昙华》终于上演了。
在裹挟着高月坡和韦芳姩的冰雪火焰消失之后,阴暗潮湿的水牢中,小素舞动双手,周遭的无形幽暗霎时如墨雪般,层层飘落覆盖下来,凝成了一部厚厚的漆黑书册。小墨轻轻引指,满壁用月坡心血书写成的鲜红文字,从第一行开始,秩序井然地飘然而下,句句排排印在了这本黑书之上。
“哎呀!‘肚皮’头陀忘记给它题名了。”小素突然想起还有这件事未了。
“名字……早已经存在了。”清晓说着,转头朝阿鸾投去若有所思的沉静眼神。
少年虽然还没能控制不断坠落的泪水,但也心领神会,他强忍住抽噎回望向同伴:“是的。它就叫《波昙华》,月坡大师的《波昙华》……”
清晓几个通宵不睡,誊录好了这名叫《波昙华》的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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