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第28章


苏易清眉头一跳,心头不可遏制地郁躁起来。他正要说些什么,被楚云歌一个手势止住了。
碧绿通透的玉管,冰寒如水的剑刃,银白光滑的,刚从骨头上撕扯下来的肉。
红白肌理,薄如蝉翼,轻得,随风荡动。
它在剑尖上飘动,如莲,开阖。
剑华上,开出了冬日里一朵白莲。
苏易清猛然明白,他口中的风雅,究竟是什么情状。
可他终究无法去认同,“用死,去成全他人的风华,那不是它生死的意义,更何况,你们成全的,连‘人’都算不上。”
城内一腔碧血洒三尺的江姑娘,山脚下,单身赴死的垂垂老者,才刚刚十四岁,就要背负着楚家的荣耀,走上一条不知生死的路的,楚云容。
和……和拼劲了一身力气,高昂着头颅,一人面对影飞军的楚云歌。
哪怕死,也不能屈服和倒下,哪怕死,也要足够骄傲,哪怕死……也要留下满门高华。
究竟,值不值得?
苏易清想,他永远无法明白了。
从他醒来到现在,他遇见了很多不明白的事,可这一件……长路漫漫,心思难道,他无法认同。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阿清。可……汝非鱼,焉知其作何想?从小到大,我就活在楚家的风华下,那时候的楚家,实在太高,高得,我一辈子都跨不过去,那几乎是我少年时候最大的痛苦。”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拈起一片薄薄鱼生,在夜色下,通透细腻的肉质,几乎倒映着天上月色。“可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我,享尽了楚家风华与富贵,还贪心地想要抛弃楚家的名头,实在是少年轻狂。有些东西,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无法抛下了。有时候我也会羡慕你,能够忘记了一切,想重头再来就能重头再来。而忘记的福气,实在不是人人都能够有的。”他屈起手指,抿了一口鱼片,笑了一笑。
“好甜。阿清,你看,死得这样痛苦的鱼,它的肉,居然还是甜的。”
苏易清在看他。
看他言笑生辉,看他动作间,生死弭定。
立春时节,冰融雪消。
绿樽酒如泉,鱼片纷似雪。旧愁不敢忘,而秋风又起新凉。
苏易清望着天,月亮,烫伤几乎烫伤他的眼睛。
那些东西,几个月前,曾有人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温言软语。
“鱼性属火,多肥美;气味甘温,补中益气”
“去其皮,洗其血,沃以老醪,和以椒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楚云歌,虽然不是全部,但我总算想得起来一些。若多有一些时间,或许,总是能全部想起来的。”
当看见楚云歌浑身是血滚落在地的时候,有些东西刹也刹不住,翻江倒海灌进了他的脑袋里,带着尘封的味道,山塌地陷般滚来。
他那时候坐在雪地里,看楚云歌看了好一会儿。
楚云歌不可置信般回头,嘴角带了点儿隐约的笑意,“想起来……你想起了什么?”见苏易清颇有踌躇的模样,他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微有惆怅,“无妨,我们之间,总是新仇大过旧情的,再怎么想,也不会更糟糕了。”
苏易清听得,心头一阵恍惚。
他看眼前的人,像烟,像风,而无论如何,也摸不清的。
记忆中的他,踏歌长笑,击剑虹饮;眼前的他,意态萧索,满襟迷烟。
苏易清顿了顿,垂下眼睛,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点儿,无奈。
“烽火楼,逐铁马;
海岳楼,掷飞失;
太清楼,以兵至入,取,敌,首。”
咚的一声,碧绿的箫管,掉在了冰冷石桌上。
第26章 第 26 章
苏易清站在井边,生冷的风刮过石壁,扯得枯树咔咔响。
记忆中的江南初雪,还不像现在这么冷。
月晕朦胧,江水清浅,江南道上,风月正浓。
画舫中咿咿呀呀传来几声好琵琶,一身蓝衣的青年人快走了几步,绕了几个弯儿,才来到瑶州城门外,混混乞丐们聚集的尾牙巷中。
这儿算得上是瑶州周边最破烂的地方,但有时候又折生出危险的趣味来。
有赌徒提刀投骰,有混混街头巷斗,有年老色衰的青楼女当街贩笑,有走投无路的父母鬻儿卖女。
黑洞洞的巷子里,一盏灯笼都没有。
往日里,甩开胳膊做赌注的赌徒和一身劣质香粉味儿的风尘女全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层薄雪在路上积着,借着远处瑶州城内水阁画舫的红光,照亮了一点路面。
他皱了皱眉,径直往巷子深处走。
走到尽头,一个显已废弃的,连门都没了的屋子,往日是乞丐们最爱争抢的避风多雨的地方。
苏易清头也不抬,直接出刀。刀背在黑暗中一敲,果不其然听见一声闷哼。
躺在地上的唯一一个乞丐龇牙咧嘴,翻身而起,往屋檐下的台阶上伸腿一坐,“阿清,大晚上,动刀动枪?”
苏易清眉毛一挑,收回刀,在墙上一靠,似笑非笑道:“秦大公子,这乞丐做得还舒心?”
秦顾笑了一声,撑着头,眯着眼睛看城内的水上连片画舫,“甚好,甚好。”
秦国公的长孙来江南的第二十一天,尾牙巷中只剩了一个乞丐。
“好得很,”苏易清笑笑,蹲下身子,一拳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秦顾连个声响都没有,直接倒了回去。身子碰到地面的一瞬间,人已游鱼般闪到了门柱边。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把巷子里扫荡得一干二净,你是生怕楚家瞎了眼睛,看不见你。”苏易清揉了揉手,冷眼瞥了瞥他,顺手团了捧雪,在手中捏了捏。
躺在地上的人一把捂住眼睛,笑着道:“我都忍了二十天了,这二十天来,我光着胳膊和混混打架,拎着刀和赌徒赌钱,脱了衣服和乞丐争三分地盘,可今天,今天是个例外。”
他慢慢缩回脸上的手,盯着千疮百孔的一双眼睛里,寒意突现。
“这儿的东西全是我没见过的,前段时间,我只觉得热闹又可笑,可今天却偏偏见了一个人,又是他啊,只远远地一见。”秦顾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摇头道:“简直可笑,哪怕他还没认出我来,我就因为他,觉得浑身脏陋低劣,让自己都无法忍受了。”
从前,他看尾牙巷中的一切,只觉得都是活生生的人间,粗俗卑劣的热闹。可他站在巷尾,看一衫白衣渐行渐远,忽然就对周围的所有热闹都意兴阑珊,觉得自己脏到了泥地里。
他顿时就心烦意乱,觉得周围实在吵闹嘈杂又聒噪。
“所以今天,我只想静静而已。”秦大公子理所当然地说,一如在秦国府中,云淡风轻对待下人说想静静。
那些下人就会瞬间消失,连带长廊下的所有鸟笼和园子里的珍禽走兽一起没了踪影。
“好吧。”苏易清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今天实在不是个适合静静的日子。”说着啪的一声,把一本图册丢给了秦顾。
秦顾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薄薄一本图册在手中飞速翻完,他一扬眉,“好东西,楚家五楼十二阁,到底是要,一夜碎尽了。”
苏易清想起什么似的,沉静地看着他,良久,忽然问道:“楚家势大根深,何以如今,朝中百官尽无一相护?就连月前楚家骠骑将军被罢了官,陛下大肆查抄江南水患贪赃,江南林知府也和哑了一般,向来和楚家同气连枝的叶家,也未曾有其他动作。”
秦顾终于停下了笑,懒洋洋看着天上月亮,“势大根深?。阿清啊,你以为那些朝廷百官是什么?他们一个个,全是吸血食腐的虫蚁而已。一个楚家,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它,有多少人在等着它跌下去?”他抬起手来,看着手心掌纹,嘲讽地一哼,“又有多少只手,想要把秦家,活生生拽下去?江南的那个叶家,你要知道他得了沈大人什么承诺,一旦楚家败亡,江南十六道,减免赋税整整三年。”
他说累了一般,往地上一坐,捡了地上半根枯草丢嘴里叼着,嚼了一半又吐出来,笑骂道:“作乞丐作上瘾了。阿清,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减免赋税?朝堂里的谕令,何曾能传到百姓耳里。整整三年的江南财力,就能买下林家、叶家和卫家。说起来,林家和楚家还算是姻亲,楚云平的母亲,就是叶家当年的大小姐吧?”
苏易清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再听,只晃了晃手,转身。
忽而停住了脚步,有意无意地问:“你的主意?”
秦顾本来在看图册的手一僵,随即笑道:“哪儿能呢?都说了是沈大人的意思。”
?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