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第37章


想到什么似的,秦顾难以自禁地将茶杯凿在桌上,薄如蝉翼的纹金白杯瞬间四分五裂。
他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当上了尾牙巷子里新的老大。
他脱光了上衣赤着臂膀,坐在地上与人赌斗拼杀。年老色衰的青楼女在巷尾吐出半口烟圈,劣质的脂粉味混着汗味,从街头飘到街尾。
他不用虚伪地对朝官笑,不用对着满桌美色小心应对,不用终日被笼在沉沉的权力下——他躺在梆硬的土上,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世间有这样一种自由。
可以恣意挥洒可以来去从容可以随心而动。
苏易清抱着双臂,站在树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嗤笑一声。
“好极了,秦顾,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位国公嫡孙,侯门弟子。”他有些漠然地抬起刀,小心用手擦过去,“自由?当你仰仗着在侯门学到的武力,高高在上地仰视着地上的乞丐,哪怕你与他们坐在一起喝茶吃饭,你也永远看不明白。”
“哪怕你只是那么一个乞丐,你也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有着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退路——当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做贫民,只能永远挣扎在泥地里,眼前无路可走,身后无路可退,日日吞咽残渣剩饭,而不知人生何处是尽头的时候,你才能看明白。”
碎裂的瓷片哐当坠落在地。
风吹得枯树,叶子哗哗乱响。
苏易清慢慢直起身来,弯腰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看了一眼秦顾,“我和你看见的东西,都毫无交集,更何况是楚云歌,你说,是么?”
轻红的茶汤在石桌上,铺成了一张半透明的绸。
秦顾伸出手指,在桌上用力划了划。
“看不明白,就不要再看了。”他有些泄气,道:“他能封住你的记忆让你一路襄助,你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长刀挥虹冲天而起,被他这句话刺激得狠了一般,带着冽心冷骨的温度滚滚而下。
“可惜……”秦顾往椅子上靠了靠,摇头道:“倘若你晚点儿想起来,他必定能够逃出生天。楚云歌啊,骗起人来的时候,实在是没法让人怀疑的。”
刀光渐渐消弭,只有温度残留在空中,一挥而散。
苏易清也摇了摇头,“错了。他从没有骗过我,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有些人,哪怕安安静静站在风中,那种要命的风流气度,就足以让人心折了。
更何况,当时的楚云歌,满门血仇,一身傲骨,又让人从何处开始怀疑?
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啊。
苏易清有些厌弃地皱了皱眉,楚云歌,这就是你的报复?
当初的苏易清,什么都没说,轻易获得了一份难得的信任;
而后来的楚云歌,也是,半个字也没有欺骗啊。
说起来,他们中间,倒还真是,算得上没有欺骗的……
苏易清猛地收刀回鞘,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秦顾屈起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打着节拍似的,“阿清,你要怎么选,可要好好想一想。我自然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你若想忘了过去,也可以继续忘。”
可你若不想忘,还能提起手中长刀,再次对准楚云歌的胸膛吗?
苏易清的脚踩在门槛上。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秦顾,你不该眼睁睁看着楚云容死。”
“你应该是能救下他的。就为了让燕久死在楚云歌手里,就为了影飞军中这颗绊脚石,你——于心何忍?”
“哈……”秦顾脸上缓缓挂起惯常的笑容,黑沉沉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所以,我就算下了地狱,也没法和他交代了。”
第36章 第 36 章
一角天,一蓬树。
天是从树叶里漏出来的。
苏易清没有走很久,他在河边看到了很熟悉的人。
有些人,当真是天生风骨,难以描摹。
哪怕——哪怕其中步步算计,一回头,满眼都是血海。
白衣在江边飘,像一块落在水畔的云。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原先依稀可见的黑灰头发,如今尽已霜白。
听见背后脚步声,楚云歌轻持洞箫,沉声道:“如今,才算得上,久别重逢了。”
他的衣角依稀有血。
楚云容,死于景和四年积雪未消的春天。
苏易清一瞬间筋疲力尽,所有支撑用以走来的力气,顿时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他不算聪明,从小,师父就说过。
他只是心念恒一,灵台清明,从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可现在,他忽然不明白了。
楚云歌悠悠然回首,笑得一如既往神采飞扬。可黑瞳里,有雾起灭,无数的冤魂鬼影在挣扎。
“阿清,我总算是又见到你。”
苏易清怔怔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问,燕久是不是死了,可一想,楚云歌必定是早杀了他报仇的;
他又想问,楚云歌,你何必封住我的记忆,就为了骗我与你一道杀出生天。
可再一想——又没有必要再问了。
眼前的公子白衣,满身灵秀,可在苏易清眼中,无异于一个黑沉沉不见底的洞。
走进去,是另一番生天,还是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你究竟,从头到尾,哪一步是算计?”
楚云歌侧头,似在沉思,转而微微一笑,道:“阿清,我自然,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从无真心,尽是假意。”
“何必,你从未骗过我,是我轻信眼前,轻信于你。可你何必,如今骗我一回?”声音浅淡清冷的,带着低低的无奈。
苍灰色的天,苍灰色的水。楚云歌回首,负手。
无数的积郁在天上挤压。
他的眼角,笑意在闪烁着跳跃。
“阿清,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西边?”
苏易清静静看着他,眼神一霎清明。
他没有再退。
“楚云歌,你承担不起这份后果。与西胡勾结,叛上作乱,日后率异族铁骑跨江而来,楚家百年清誉你可以不要,可无数黎民尽死你手,终非我所想见。”
楚云歌定定地看着眼前湖水,斜挑了眉眼,忽地展颜,“阿清,你果然还是……不敢赌。倘若大哥未死,待取萧氏项上人头后,我自能整军威,结秦王,驱西胡,肃顿天下,还你一个海清河晏。”
说到最后一字时,屈起的食指猛地弹起,在洞箫上,像振翅的蝶。
他拂袖回首,眼底洒然激烈如白日虹光,沉声道:“阿清,即便如此,你仍要与我为敌?”
苏易清眼光一闪,笑容薄得近乎脆弱,“对你而言,那是手中天下,可对我而言,百姓流离,赤地千里,才是你会带来的东西。”
他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震,微叹道:“二十年前,天下刚平定,我生在平州附近的草里。那儿离长安太远了,流民抱着树皮,和野狗争食。那些吃多了土的人,死时肚皮胀得近乎透明,仍不停啃吃自己的指头。我原以为,我就这么死在平州了,直到八岁那年遇见了师父。”
苏易清看着楚云歌,有点感慨,“我看见的长安,实在是辉煌。过了二十年,它也从昔日的战乱中重新醒过来了。可我常常看着那片城池,始终无法忘记这片富贵下的千里饥民。秦顾说得没错,任何繁华都是需要代价的。而一整个帝国的繁华,是要用数不尽百姓的性命和白骨撑起来的。可这些——你们这些豪门弟子的眼睛里,何曾看得见过?”
楚云歌手指疾动,长剑破箫而出,带来青天碧地白日冷焰的粲然清光。
“代价,世间任何东西,从来都是血海尸山铺就的。冀州牧、徐州牧,天下百姓,我自看他如刍狗野草。何为民?何为牧?如牛羊猪狗于世间生存繁衍,用血肉躯体撑起一方天地繁华,这本就是帝王与百姓的云泥区别。你道这世间百姓流离,可万载基业,哪一次不是要死人的?况且,生民枯荣,黄河奔流,他们终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收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穴,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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