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风月传》第6章


6。
男人眉头果然一皱,神色间一片受辱的嫌恶之色。
这原也在裴秀卿所料之中,二回得见倒不觉生气,只是满腔怨愤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就此宣泄而出:“刚才听这位大侠口气盖世,豪气参天,我还道是怎样的菩萨心肠。原来,同那些势利凉薄的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都是瞧着我这样的贱命不值钱,丢了也就丢了,就和路边冻死的赖狗一般,连张都懒得张一眼。呵呵,真是好一副假仁假义,装得倒是彻底。”
“哎……”孰料那男人并不着恼,反倒轻轻叹气,“你为何要如此轻贱自己。”
这话像是一言便划清了他们正邪的分界,叫裴秀卿变本加厉地生气:“怎么?别人轻贱我可以,自己轻贱自己,倒犯了王法了?”
男人朝他肩头扫了眼,视线在那鲜艳的莲花刺青上停顿片刻,旋即飞快地移开:“纵是身不由己,也未必没机会翻身,要是自甘堕落,才真是无药可医。”
裴秀卿见他视线古怪,顿时一惊。他那片刺青虽合了名字而作,但并非为了卖弄,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关于这些他一概缄口不提,于是过往的恩客见了,便多是爱那花色红艳衬得肤色晶莹,或喜那寓意高洁倍添闺房情趣,而那红花绿叶背后的血泪,从来无人问津。
“什么意思?”裴秀卿脸色骤变,死盯住那男人。
男人亦不闪不避,直直望向他:“削籍发配,本就有许多是无辜受到株连,就算被充作军妓,也有刑满受赦的一天。你既已经到了江南,也就是已经脱籍回乡,不去寻些正经营生,却如此沉沦颠倒,不求振作,别人又怎么能替你脱出苦海?”
裴秀卿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早就在他说出“军妓”二字时便垮下了来。他身上那朵莲花刺得娇艳,正是为了遮盖原来的“妓”之黔字,没想到却被这人火眼金睛地一下识穿。
裴秀卿细想与这男人相遇后种种,又记起他出神入化的武功身手,禁不住背后冷汗涔涔:“你究竟是谁,什么时候跟上我的?”
男人颔首:“咳……因公子居所清雅,不敢造次,是以先前不曾出手,直等到那干贼人撤出之后……”
“我说呢,”不待他把话说完,裴秀卿便哼了一声,“原来一直在听墙角,难怪。”
难怪这人对自己如避蛇蝎,原来是一早见到了自己与那恶匪调笑周旋,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与那人夹缠不清,连神色言语间都刻意疏远回避。
这人莫不是怕自己犯了花痴,还要借着什么报恩的名头再缠上他去。岂不知裴秀卿一早在步槐居便与杨云帆打过暗号,让他火速去江北大营借调人马,而自己虚与委蛇,暂且稳住局面。没想到,如此以身犯险不顾安危,放在旁人眼中却还成了大大的不要脸了。
楚笑之急忙辩解:“非也,在下入城乃是到步槐居来寻一位朋友,不料遇上那冒名顶替之徒借名招摇,这才一路尾随至贵府。”
裴秀卿冷笑:“好哇,阁下办事如此‘光明正大’,不知又是哪一路的神捕,哪一营的先锋?既然如此,为何江北大营对你紧咬不放,就是不惜伤我性命,也要将你拿下?”
男人听他说起身份,微有震动,待回过神来,却略带自讽:“不是公门中人,见到这种欺天诳地的小人,就不能挺身而出了么?”
“嚯,好大的口气!人家可是横扫江北的大贼寇,你说杀就杀了。要是没有朝廷给你撑腰,呵呵,怕是连自己的小命也留不了几天啦,看你还能逞多久的英雄?”
男人挑眉:“大贼寇?”
“楚笑之呀!”裴秀卿道,“听说江北一带已尽在他掌中,麾下大小山寨加起来总有上万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你就这样一箭洞穿了他的脑袋,他那些喽啰们还不来找你算账,取你的人头么?”
“这样一个猥琐无赖的西贝货,如何能号令万人?”男人铁板一块的脸上难得露出个不齿的冷笑,看起来神色倨傲,竟有股高不可攀的凛然之意,“楚家军军纪森严,令出如山,从不乱拿百姓一针一线,又怎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你又凭什么笃定……”裴秀卿话到半截,忽地想起这人工夫深湛,一招一式都板正刚烈,绝不似江湖草莽的那些花拳绣腿;他对黔字熟识,若非行伍之人,断不能有这样的慧眼;何况这人说话做事都透着个“正”字,又张口闭口不离说教,若非官家出身,怎会有这样循规蹈矩的执念……
听说楚笑之落草为寇之前曾任神武营的教习,裴秀卿内心倒抽口凉气,越想越疑,越疑越奇,到最后不可思议地望了过去。
只见那男人坐如雪松一般,脸上极轻蔑又淡然地扬起了个微笑,语气也是透着凉意:“我笃定,因为我就是楚笑之。”
裴秀卿好看的双目吃惊地睁了睁,他生平见过的世面不少,被骗的次数却不多。这一回算是栽得有些荒唐,但也未必排得上号来,因此这些惊讶还可暂且按捺。
只见他侧过脸去,咕哝了一声:“我说呢,难怪生得那样粗鄙。”转过头来,却已换上了一张笑脸,故作淡定道:“原来如此,你这名号倒真金贵,就是被张榜通缉也有人要冒名顶替。莫非如今当土匪的也扯什么正朔了,换个名字就能一呼百应,一马平川不成?”
“正是。”
从来最怕正经人王婆卖瓜,不想这男人说起自己的事迹竟毫不谦虚,只是语气板正,倒显得有几分好笑。只听他严肃道:“那人在江北打着楚某的旗号畅行无阻,已是四处招摇撞骗,累得百姓叫苦连天。我一路讨伐追赶,将他驱逐到此地,不料他故技重施,竟到官府眼皮底下造反打劫。想来这是有意滋事,为我增些‘丰功伟绩’,好引得江北大营震怒,借刀杀人,替他报一箭之仇。”
“一样都是土匪,怎的一个还瞧不上另一个了?”裴秀卿小声嘀咕一句,转而扬声,“照这样说来,你们既不打家劫舍,那为何官府说起来,都是人人自危,闻风丧胆?”
“我楚家军举旗,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反,既不谋私利,也不循私情,领军治军秉持的无非‘公道’二字。如今天下民不聊生,仓禀余粮囤积,灾乡却饿殍遍地,此时若不挺身而出,那苍生何以为继,天下何以为安?”
裴秀卿听他动辄家国大义,不禁有些脑壳发疼,当下扶着额角说道:“好好好,你既大慈大悲,就速速去超度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吧。承蒙活菩萨不弃,也替我捡回一条小命,现如今是死是活,就不劳阁下费心了。一会儿等雨停下,我们便就此别过,阁下既然如此赫赫有名,恐怕与你再绑在一道,于我也只是有害无益。”
裴秀卿说罢便站了起身,要主动坐得远些,岂料他才一离开,手上便骤沉,低头,竟见自己的手腕被对方牢牢捉住。那楚笑之眼色真挚,望定了自己:“在我江北山上不分贵贱,童叟妇孺一视同仁,男耕女织,与世无争,公子要是愿意,也可随我一同前去。”
“随你去,做什么?”裴秀卿奇怪。
“像这样的日子,”楚笑之一字一顿,“过得还不够委屈么?”
裴秀卿霎时一顿,随即秀眉一拧,将他抓在自己腕子上的手掌用力掰开:“你这人也忒多管闲事!但裴某既不作奸犯科,也不偷摸拐骗,便是这些统统都犯了,又与你何干?”
楚笑之又是一把抓来:“没人该天生犯贱,更没人该天生受苦。你这样自暴自弃,无异于推自己再入火坑,我不可袖手旁观!”
这下裴秀卿再如何挣扎,都万难甩脱。他被对方强拉住坐下,气吁吁地回瞪过去:“火坑就火坑!让你帮的你又不肯,不让你帮的你倒热心。到底要怎样说才明白,我们这种人天生贱命,谁想逆天改运,到最后除了摔个鼻青脸肿,丢人现眼,还能落着个什么!”
那楚笑之甚是固执:“既然已在深渊,又有什么害怕失去?你可愿冒险随我赌这一局?”
裴秀卿听他说出那句打赌的话来,与从前在北地雪夜听到的如出一辙,不由得一阵恍惚。但他手腕被攥得生疼,一连哀叫了两声,仍是不得放松,见对方固执如此,也是无奈得很了:“你既怎么都不信,那我便说我一个朋友的故事给你,叫你知道,什么才叫做白日做梦,愚不可及。”
7。
裴秀卿说完,便泄了力无意再逃。那楚笑之见状,亦即松手,又瞧见对方吃痛地揉/捏手腕,一时有些惭愧,脸上一红,低低道了声“抱歉”。
裴秀卿也不理他,冷冷一哂,自顾自述说起来:“你曾赞我那清觞阁是风雅之地,真真是少见多怪,就凭这说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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