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煮酒》第53章


薛无情暴喝一声,双手抓着沈无常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那被雨打湿的发丝微微颤动起来,大声咆哮道:
“谁要你施舍,我不要你施舍!起来,与我决一死战!”
“你不要,难道他们也不要吗?”
薛无情一愣,顺着他那柔和的目光看去——
山脚下一片橙黄色星海,是中原武林众人手中的火把。
“他们?”
沈无常点头,接着说:
“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兴师动众……你若提着我的头颅下山,他们也该放心了吧?”
薛无情闻言,好像第一次见他一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神情古怪,
“你怎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是因为那顾风流?”
提起那顾七公子,不知怎的,沈无常忽然鼻尖一酸,过往种种皆如烟如雾,翻涌上心头。他暗自一叹,
“我到底不是圣人,到底要亏欠许多。”
念及此处,猛地呼吸一滞,眼皮沉重,浑身冰凉困倦。
薛无情见他合眼,慌忙捧起他的脸来,怒道:
“不要死,你不要死!”
沈无常恍惚间听见他声音,强撑着睁开眼来,目光却涣散游离,他断断续续说:
“师父,师父曾对我说,我们两个,是一般的苦命。自始至终,你都是我无可替代的亲人——
八年前也好,三年前也好,如今也好,永远也好,
我都宽恕你……”
薛无情闻言如遭雷击,苍白着脸色,一双手颤个不停,忽然间,泪水大颗大颗自他的眼眶滚落。
无耻之徒,混账东西,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你从来只这一个亲人,你却要害他,伤他,杀他!
他骤然间心如刀绞,哽咽着嗓子,愤愤然,
“沈无常,好,算你狠!”
薛无情说完,猛地拔出那追雷镖来,与沈无常的寒星镖互换,
自嘲一笑,
“都是命运作弄,教我练成了醉扫星河。”
言罢,从怀里拿出一张獠牙面具——
这面具,他原本预备扣在沈无常尸体上,
如今,却戴在了自己脸上!
他捡起那乱鸦铁扇,反穿了绣金大氅,施展独步天下的踏雪轻功,飞身下山!
那一点人影,
闪烁在莫大山河间,
竟倏然如一点星子,有了耀眼的光芒。
沈无常见他远去,惶恐起来,撕扯着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伸手想拦,又浑身毫无力气,只得仰面倒在了地上。那魔头心急如焚,奋力挣扎,几乎用尽了一切方法,但他那四肢百骸都仿佛背叛般拒绝了任何命令。
一股莫大的无力感撞上心头:
失去,失去,他的一生都在失去!
意识到这点,沈无常忽然空洞了一双眼睛,望着那无尽苍穹。
不知何时,原本缠绵的细雨变成了雪花,纷扬如撒盐,自深邃的天空坠下,落在他混着鲜血与泪水的眼睫上。
真安静。
就在这时,
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张熟悉面容——
容长脸型,淡眉,杏眼。
沈无常见状,心说自己是真到头了,否则怎连那老妖怪的模样都历历在眼前?
但那脑海里的独孤游竟扶起他来,出手如电,按住他背后肺腧二穴,尔后拿出一坛好酒,递到他面前。
沈无常拿牙拔开塞子,抿了一口,却只有满嘴的血腥味。
他苦笑,
“我不会已死了吧?”
谁料那独孤游竟生气起来,骂他:
“蠢货,你若真死了,横竖也咂摸不出味来,鬼才给你喝这样的好酒!”
沈无常闻言一惊,不敢置信,
“师……师父?”
独孤游没答话,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无情走了,若你也不在了,我一个老头子还有什么指望?”
“师父,是我不好。我失了约,自诩武功盖世,到头来却谁也没能护住……”
独孤游听罢,脸上却现出一点怅惘神情,
“这样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被一个人恨固然痛苦,恨一个人,却是加倍的痛苦。即便他今日如愿,可那些罪压在身上,又何来快活?你不也正因为参透这一点,才要自寻死路么?”
沈无常闻言虚弱一笑,幽幽道:
“顾风流,叶容弦,凌剑秋,薛无情,乃至武林盟……这些人的命运,都因我这十恶不赦之人改变。只要我活着,该救我还是会来救我,该杀我的也还是会来杀我。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这就是命……
但我若死了,兴许这命就破了,大家就能各自安好,散如浮萍。”
“破命……”
独孤游沉吟,举头望向那纯白雪花,忽然问:
“你既然要破他人的命,怎就没想过要破自己的命?”
“我的命?”那魔头一笑,
“我的命便是死。只有一死才能还清一切,才能昭彰这人间公道!”
“公道,这世上哪里有公道?你若活着,对顾小公子而言便是最大的公道……”
沈无常闻言垂下眼,不愿他看见自己眼中的失落,
“可我身中桃花火之毒,活不久了。”
“但能不能活与想不想活岂非本来就是两件事情?顾风流,你就真舍得他么,你就真愿意他一觉醒来听见你的死讯?小西,你远没有你想的那样来去从容……”
沈无常抬眼看着独孤游那苍白的鬓发,喃喃道:
“破我自己的命……?”
可说到底,究竟什么是命?
我们奔走,嘶吼,落泪欢喜,皆是不是注定的堆叠延续?
但人呵,
人总能在失望里起身,自绝望里奋进,扫荡一切灰烬尘埃,从灰烬尘埃中迸发出火焰光明。
这就是生命。
纵然无可奈何,纵然短暂如流星,
却也要一次次挣扎,一次次还手,一次次擎起希望的灯盏——
风雨不灭,顶天立地的,
照耀这万物苍生!
朝阳升起在天目山顶上,一片炫目的灿烂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上好~感谢一路陪伴,之后还有尾声和后记哦!
☆、尾声
五年后,大散关。
秋天的烈日洒在一片金黄色荒漠上,层层沙柳倒伏在西风里,婆娑作响。
蓦然间,耳畔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雨点同样,
一骑随风,自那烟尘滚滚中向西而来!
官差们依旧穿着赭色号衣,手提一柄亮银□□。
见状,架起枪尖,喝道:
“来者可有路引凭由!”
话音刚落,只听呼哨一声,那骏马长嘶,人立而起,黄金辔头在烈日下闪着流光。踏雪马上坐着个中年男子,相貌堂堂,却兀自微霜了两鬓。他身着一袭玄黑色锦衣,赤狐裘,长发微卷,身背一把狭长大刀,暗金雕花刀柄,赤红流苏。
那男人闻言,露出个十二分惑人的笑来,从怀中摸出本文书,道:
“我出关寻故人来的。”
官差们见他身负兵刃,衣着不凡,哪里敢拦他,忙不迭放行。
他便一人一马,又绝尘而去。
五年前,顾风流自昏睡中醒来,却只听说沈无常出关的消息。他不怨恨是假的,但那魔头做事向来一意孤行,便是他心有不甘,却也毫无办法。
更何况,
叶容弦还说,沈无常为借阴寒之气压制桃花火毒性,隐居关外大雪山中,若五年内再不复发,大抵就能痊愈,要他再等上些时日。
顾风流听闻那魔头竟一改轻生乐死的脾气,生出些活着的愿望来,顿时悲喜交加。
他满脑子想着:
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五百年,也都能安心了。
这五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离别刀客,说他是侠肝义胆,说他是当世豪杰。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消磨时间,从乱云酒肆中相遇的那一刻开始,
他的全部生命,全部灵魂,
都仅仅属于沈无常一人。
如今五年期满,大雪山中。
顾风流拄着长刀,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进在无边旷然的银白里。他顶着风雪,抬头仰望那层峦叠嶂,
却忽然自胸膛里升腾起一股撕心裂肺。
顾风流不是个傻子,却仍固执地欺骗着自己——
大雪山,
单说一句大雪山,
这千里苍茫,何处可寻?
何处可寻……
他绝了望,惶然站在一片白茫茫里,心中那蓬明亮的火熄灭了,四肢百骸皆彻骨冰凉。
半晌,他才扯动僵硬的嘴角,一笑:
也好,这五年来度日如年,不如就解脱了。倒是这风雪,埋一个大活人究竟要多久?
但就在这时——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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