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第10章


哑奴终于退了一步,漠然丢下短剑,摆出了小擒拿手的起手动作。
卫森掸了掸袍子,笑道:“多年不见,你的剑法竟然退步到了这种地步。”
哑奴待要糅身继续,陆云亭道:“够了。”
卫森道:“我还想再与他叙叙旧。”
陆云亭道:“他不想与你废话。”
卫森懒洋洋地反问:“那你呢?”
陆云亭道:“我倒是有几句话想问个清楚。”
卫森扬了扬眉毛。
陆云亭扶着墙一拐一顿地下楼。他走得很慢,却又是无声无息的,从暗处一步步踱进光里。卫森眼眸一缩,面颊绷紧了,凝神望着陆云亭。
客栈复又沉寂下来。
还剩三级木梯的时候,陆云亭站定了,低声道:“卫森。”
静了片刻,卫森道:“我以为你会变许多,想不到也没变多少。”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与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不提当年九叹的山火,不提枝叶灰烬下枯朽的白骨,说得这般风淡云轻。陆云亭气得笑了,又向下走了一步,道:“是,你是死人,我是活人。”
卫森道:“你师兄也是死人。”
哑奴缓缓抬起头。
卫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好奇我把他的尸骨扔到了哪儿吗?”
陆云亭霍地收紧了手指,紧紧攀着木墙,指尖陷了进去。
哑奴弓步上千,右手摆成鹰爪一般的姿势,抓往卫森的咽喉。卫森放声大笑,倒捏短剑剑刃,用剑柄连格三下,寻了个招式间的空隙又扬声道:“你师兄骨型好,就这样埋了烧了,实在可惜。我那日当胸刺了他一剑,恰恰好绕过心脉,能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你站得远,没见过他当时那副模样。他恨死我了,眼神却又在求我,求我放过你,再给他自己一个痛快。我怎么会让他顺心遂意?”
哑奴低头弓腰,双手分袭卫森腰腹间的要穴。卫森整个上半身都被笼罩在了掌风之内。陆云亭喝道:“哑奴,让他说。”哑奴不应,一招紧似一招。卫森左支右绌,却还要笑道:“他越想死,我就越不让他死。我用毒药吊着他的命,迷他心智,迫他杀人。你师兄那样的人物来做我的一条狗,指哪儿咬哪。若不是你跳了崖——”
卫森顿住了。
哑奴一掌击在了他的心上,扑的一声轻响。卫森弯了弯唇角,没笑出来。他的胸膛凹陷下去,像一截朽木。血混了白沫,从嘴角呛出。他伴着喘息倒在了地上。哑奴扼住他的颈项。卫森咯咯地瞪着眼,神色越发青白。
陆云亭又向下走了一步,右手平举,在空中虚抓了一把。
“哑奴。”他道,“我要听他说。”
哑奴身体一震,又惊又痛地抬起头。陆云亭手掌攥起,他心脉中的蛊虫便被激得横冲直撞起来。他向来耐疼,也难以抵抗这般折磨,冷汗涔涔而下,再要聚力,腹中的真气却益发涣散。
卫森倒在地上,捧腹大笑。笑一阵,又喘一阵。
陆云亭不理卫森,望着哑奴道:“放手,否则我便让它动得更厉害些。”
哑奴道:“不……”
陆云亭面上笼了一层严霜,重重地收起五指。
哑奴呼吸一滞,按胸跪倒在卫森边上。
陆云亭慢腾腾地往两人走去。卫森气息渐弱,却还在笑。神色中带着讥讽,笑着看见了陆云亭的瘸腿,又转头去看动弹不得的哑奴。
“我跳崖之后呢?”陆云亭问,“你对我的师兄做了什么?”
“你跳了崖。”卫森低笑道,“便只剩唐老前辈了。他最器重你师兄,死的时候眼睛都睁圆了,想必在地府里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弑师这种事情都做了,你师兄还是那般模样。”
陆云亭心头又酸又涩,腾腾的火在胸膛里烧。他双手握拳,蹲下去道:“继续。”
“他总是那副模样。”卫森声音越来越轻,“不过你师兄杀起人来,与蛊王相比,想必也不逞多让。后来仇也报了,得罪我的人也死了。我厌了他了。帮他吊命也是一件麻烦事,我便杀了他。”
“他葬在哪儿。”陆云亭道,“你老实说,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卫森微微一笑,仰头道:“葬?你我果然不是一路人。”
陆云亭食指点上他的眉心,喝到:“说。”
“我将他烧了。”卫森道,“骨灰顺风洒下九叹峰,不知飘去了哪里。你现在踩着的,说不定就有你师兄。”
陆云亭指尖一动,一只白影闪电一般噬入卫森眉心,在前额留下一个血淋林的洞。卫森闷哼一声,不知在冥冥中见到了什么,瞪大眼睛颤栗起来。
“蒋……子……骞……”卫森喃喃念着,忽又胸膛一震,嘶声惊道,“鬼师!”
他喊得太过凄厉,陆云亭怔了怔,对蛊虫的控制也放松了半分。哑奴放下捂住心口的手,却面如死灰,只盯着地面。
卫森直挺挺地哆嗦了几下,嘴唇发着抖,两行泪顺着眼角流到鬓发之中。他一瞬不瞬地往高处望去,神色又是不甘,又是绝望,再过了片刻,便没了呼吸。
第21章
陆云亭再次恹恹地病倒了,烧得迷迷糊糊,昏沉沉下不来床。他如大醉了一场也大梦了一场,浑浑噩噩分不清自己究竟处在何时何地。他总是能见到师兄,只是面目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他便想,看不清便看不清,能见到就好,师兄不怪我就好。
师兄坐在他床畔,沉默不语。
“师兄。”他牵着师兄的袖子求道,“师兄,我好难受,你陪着我再眯一会儿好不好?”
师兄不做声,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像一颗枯死的树,没有温度,陆云亭冷得哆嗦,却还想去抓他的手。蒋子骞垂着眼,将手收了回去。陆云亭红着眼眶待要去追,师兄侧了侧身,闪躲开来。
那动作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不愿陆云亭碰自己。
陆云亭怔了怔,又难过起来。
他问:“师兄,你是在怨我吗?”
师兄摇头。
“一定是了。我学艺不精,脑子也不灵活,过了这么久,才能帮你报仇。你是失望了吗?我,我……真恨不得当初死的是我自己。”
师兄又摇了摇头。
陆云亭静了半刻,缓缓地流下泪,说道:“我现在也是要死了吧。不然人鬼殊途,怎能这样轻易地就见到师兄。”
师兄道:“是梦。”
这两个字比他生前的嗓音要更低沉,如吞了木炭。陆云亭怔怔想,师兄受了这样多苦。如此寻思,便更有一种酸楚从胸腹间翻涌上来。他痛得蜷起来,低声喊:“师兄。”
“我在。”
陆云亭怆然求道:“既然是梦,你便亲亲我。”
师兄默然了许久。黑沉沉的死寂铺天盖地砸下来。
“胡闹。”
陆云亭又求道:“那你靠近一点。”
在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里,师兄的身影确实近了一些。陆云亭生出一些力气,抬手便抓住那片影子。师兄动了动,却没用力去挣。陆云亭的手太过苍白枯瘦,如半只脚踏入了坟茔的死人。他握着师兄,像握着一颗浮木。然而一个死人又怎能做他的浮木呢?陆云亭踉踉跄跄地跌下床,扯着蒋子骞的衣襟,便要把自己的亲吻印上去。
蒋子骞侧头避开,于是陆云亭的嘴唇落在了他的脖颈间,一片粗糙的伤疤里。蒋子骞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没将人推开,只是轻轻拢着,一下一下地拍着陆云亭的脊背。
那一点绝望与委屈也在这样轻柔的安抚里化了,陆云亭静默地流了一会儿泪,又忽道:“再过几日,我就下去找师兄。”
蒋子骞道:“不许。”
陆云亭道:“我不想孤伶伶一个人活着。”
蒋子骞道:“你不必如此。”
陆云亭道:“我想见你。”
蒋子骞默了片刻,哑声道:“不如不见。”
他说得那般绝情,拍在背上的手却还是轻柔的。陆云亭又觉得冷,瑟瑟地发起抖来。他仰头去望师兄,但眼里含着泪,怎么望都是一片朦胧。怀抱这样近,人却显得远了。陆云亭低声喊:“师兄……”
蒋子骞又叹了口气。
陆云亭还欲再说,却哑然了许久。生死面前,言辞最是无用。三年的卧薪尝胆,三年的辛酸苦楚,在复仇之后都散在了风中。他攥着一个念头走了太久,赤足踏着荆棘,痛得血肉淋漓,走到最后,只剩一具空落落的形骸。
在无数个无眠夜里,陆云亭寻思,黄泉相见之刻,师兄还会愿意见到这副形骸吗?
不如不见。
陆云亭一边笑,一边流着泪道:“我可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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