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记》第122章


漪涟预备收起哭腔说服他,还是没忍住抽泣,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阿爹还在,你还在,我肯定不走。要不,要不你跟我一起走成吗?”
君珑酸苦一笑,“傻话,哪这么简单。”
“管它多麻烦,总归有办法,我们一起解决。”她抓着帘子进退两难,情急之下,终于是把压在心底好久的话说出来了,或许,等了有十年,“叔,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怕麻烦,就想和你一起。”
桌案上有泪水滴落,君珑情愿不是自己的,他阖上眼不去看,凭着理智出声道,“早点休息。明日,叔让人送你走。”
话音落地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帘外一步踉跄,那一刻,多少冲动和情愫愣是被他硬生生忍下了,不敢试图去看漪涟会有怎样的反映。直到她放下银锭子,留下轻飘飘一句话从垂帘的缝隙里渗过来,直击人心,“我不喜欢你当大官,也不喜欢叫你叔,你都不配。因为,你没有良心。”
曾几何时,有人许诺画尽山水与他同赏,他错过了。
而今,又有人要书写故事与他同看,他终究还是弄丢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纸契约
不知沉浸在昏暗中多久,香烧尽,弦音绝,垂帘一动,迎进一人,是柳笙。
他眉宇带愁,缓缓踱近桌边,垂眸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银子,落目君珑,“师妹在哭。”
君珑如玉雕静坐,听此言,方才动了动眼珠子,“……我知道。”
“她顶着压力披星戴月赶来,还不知前头受了多少苦。”方才柳笙在门外听了几段,从未见漪涟如此委屈自己,着实不忍,“哪怕您决心无悔,至少跟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告诉她实情。”
君珑心乱如麻,“我说的哪里不是实情?”
柳笙道,“但你没把实情说完。”
君珑语塞。
一盘棋从落子下到尾声,风浪不断,曲折连连,他何曾畏惧。唯有苏楼一次,戚婆子对漪涟明里暗里的提示,将长离琴摆到桌前,他明白,很快就要迎来终结。他期待终结,终结意味着功成之日,几分得意,几分痛快,几分成就,几分解脱,满满全是好滋味。可他从苏楼出来,与漪涟坐在竹帘小船里,心蓦然空出一个洞,情绪哗哗的流,越流越失落。
那夜,他坦言,怕了,怕东窗事发,涟漪不再。如果终结时有几分悲伤,全在这了。
惶恐之中,做了一个错误之举,杀赵席,封锁苏楼。结果没有断绝漪涟与苏楼的牵连,反而给苏曜可乘之机,一步步将她卷入泥潭。他不吝啬做坏人,下令隔绝陆华庄,就想在血色染就天地里留一方安宁。
而今,陆华庄插手已成定局,战场刀锋相见,难免死伤,初衷好坏,能有分量几何?
不愿她体会人心残酷,岂知此刻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坏透了。
“暖了又要凉,谁的心都经不起折腾。”君珑感慨道,倦意露目。
“自离开陆华庄以来,反反复复多少事,您顾虑重重,小心翼翼,就不希望牵累她,何必在最后关头叫人委屈。”柳笙道。
君珑看向他,说不清是怀着哪般情绪,幽幽问,“你是要劝我罢手?”
柳笙答非所问,说起早年前的故事,陆宸跟他提过的,“师妹自小活泼大方,伶牙俐齿,吵起架来绝不输人,庄主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庄里数她一支独大。大师兄那时还年少,有人争宠自然不乐意,两人成日吵架,关系闹得很僵。”
直到冬日的一个阴雨天,山里寒意刺骨。陆宸心怀不满,借功课的小事与陆书云大吵一架,孤身一人跑进山里的洞穴里躲起来。那个洞穴很隐蔽,庄中弟子没发现,只有年仅六岁的漪涟悄悄尾随找到了他。
漪涟两只小手扒拉在洞口,露出半张脸瞧,一瞧就是半时辰。她在纠结,妥不妥协?认不认输?让不让步?心里斗争了半晌,终于用尚带稚气的声音问,“要不要回去?你会生病。”
陆宸嫌恶的朝洞口扔石子,“不要你管,害人精。”
漪涟抿抿嘴,准备离开。
陆宸赌气警告,“别告诉他们我躲在这里,你敢说,我就离家出走,让你们再也找不到。”
漪涟回头看了看他,没说话,垂头就走。
阴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上,屋檐结起了冰挂。陆书云急疯了,庄中弟子用了一晚上遍寻山里,依旧找不到陆宸,奇怪的是漪涟竟然也不知去向。正当所有人整装待发,准备把山翻过来时,两人一起回来了,陆宸背着漪涟,又饿又冷,脚步颤巍巍。
陆书云事后一问,才知道陆宸在山洞里过了一夜,滚着破草枯叶,依旧火蹦乱跳。他消气后走出山洞一里路,发现某颗大树下蜷缩着一小团人影,淋了雨水,小棉袄全湿了,像只小猫瑟瑟发抖,树叶上的残雨还不断滴到她身上。
陆宸吓了一大跳,上前一看,果然是漪涟,满脸通红,正发着高烧。
漪涟害怕阿爹担心陆宸,早想回去传消息,又怕陆宸不顺意,回去以后会更讨厌她,左右为难之下,索性自己蹲守在洞口,一蹲就是一晚上。
终于看见陆宸出来,她嘟起嘴道,“活该你被阿爹骂。”眼睛却像雨后晴空,闪闪发亮。两人刚没走几步,她体力不支,一头栽进陆宸怀里,死死昏睡过去。
陆宸当场心软了,照他原话说,“有个妹妹也不错。”从此两人依旧吵闹,越闹越亲。
柳笙说的很生动,君珑仿佛看见了水汪汪的大眼,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带着她一起走,那样天真浪漫的年代,不能亲身参与,太可惜了。转念想想,自己过得是勾心斗角、水深火热的日子,怎么忍心扼杀她的天真质朴。
“是她会做的事。”君珑怀念道。竹林初遇,他牵着软软小手一起走,心难得踏实了。
柳笙道,“师妹心思多,想得多,坑的都是自己。眼下局势和那日一样,是在逼她二择其一,您尚且无法两全,何苦累她伤心。若是再淋一夜雨倒罢了,您信不信,如果现在开城交战,她会立马冲上战场,能挡几支箭绝不含糊。”
君珑头疼欲裂,笑意甚苦,“还说不劝,你几句话可比刀还利。”
“我奉陪至此,是打定主意陪您赴汤蹈火,您决议如何,我不会劝,该说的话却不能少。殷家惨案,陆华庄难辞其咎,为了师妹,您愿意不计前嫌,为什么不能再做让步?何况罪者当年已遭报应,您二十年执着,足够了。”柳笙道,“您该深思,自己到底要什么?在我看来,您的心最经不起折腾。”
君珑沉默,不禁问一问自己,真的够了吗?
“如果您听不进我的话,不妨听他说。”柳笙垂目凝视桌边的那锭银子,“他千方百计把师妹送到您身边,不是一时冲动。”
君珑也看银子,拧起眉头,冷哼道,“命是好东西,说丢便丢,真是没用。”
“我倒羡慕他,问心无愧,死得其所。反观自己,连唤您一声‘姨父’都心虚。”柳笙是对甄墨的事还耿耿于怀,总觉得是他们欠了君珑的,“您若惦记,不如用这锭银子去普光殿为他点一盏长明灯。”
君珑冷漠别开脸,不愿再看,“没有必要,一个下属罢了。”
柳笙见他五指掐的泛白,心知肚明,“……那我去为他点一盏,聊表谢意。”
今日的夏夜没有蝉鸣,安安静静,能听见冰块消融的声响。柳笙走后,君珑独坐殿中,隐隐觉得有人在门外守候。或许只要他一唤名字,就会有一袭青衣迎进屋,恭恭敬敬的拘一礼,请示一句,‘姨父,有何吩咐?’
多么日常,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计,反正只要他开口,他肯定在。
君珑出神目视垂帘,恍惚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文若,进来。”
垂帘浮动,无人翩然而至,案上空洒几滴清泪。
这个时辰,漪涟被带到了太师府安顿休息,少了君珑,少了底蕴,府宅空有皮囊。
她不懂诗词,没法像诗人把心情形容的像雾像雨又像风,反正当她走入九曲回廊,看到湖心亭,来到无异阁,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霎时有点茫然无措。陆宸说过,害了相思病,会魂不守舍,飘来飘去,她不知道自己有病没病,也不知道自己飘没飘着,只盼着有人能回来,哪怕就站着一边,或许就能心安了。
可惜人无踪,一座无异阁静悄悄的落在花丛里。
进屋前,漪涟又到窗台边上转了一转,记得上次唱错小曲被赶出来,就是坐在这里守了一晚上。那次不知怎么想的,豪言说要写故事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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