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朵菊》第60章


他拔下金花,血流漂橹——杀了跑过来指责卫潜吆喝声大的小姑娘,杀了找茬的客人,杀了气势汹汹的南信,甚至杀了意图不轨诱拐卫潜的少年时的自己。
唯独没杀卫潜。
最终整条街只剩卫潜和他,而蜃景犹在。
阵眼是谁不言而喻。
金蕊收了刀,一时觉得荒唐又可笑,这么多年,他不肯离开究竟图的什么?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居然没出息到这种地步——竟然对一个毁他、利用他、哄骗他的伪君子下不去手!
他深深地看了卫潜一眼,蜃景生出的卫潜看不见他,独自在空荡荡的街上卖那再也无人问津的周边。
金蕊竟然生出一丝诡异的安慰和满足,十分荒谬地想:一直在这蜃景里也好,只有我和他两个,我就一直盯着他,他哪儿也别想去。
大约许多人都是这样困死在坡上。真正把人困住的,往往是自己画地落成的牢笼。旁人看来,不过是地上区区一道残线,几番风雨过后便了无痕迹,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这座经年筑起的心狱,一旦落锁,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只缘身在此山中。
就在金蕊那荒唐的念头落成之时,异变突生。
他忽然听见一阵敲木鱼的声音,长街那头忽然缓缓走来一个年轻僧人,在看清来人时,金蕊心里猛然咯噔一下——是小和尚!
怎么会是小和尚?小和尚怎么会和卫潜出现在一块?蜃景中莫非时间错乱了吗?小和尚和卫潜是同一个人吗?
诸多疑问一下子塞进金蕊脑子里,原本还怡然自得地打算坐在此地看某人看到地老天荒的金蕊没头苍蝇一样陷入了层层不休的迷惑中。
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狠狠撞击他,一直以来,他都把小和尚当成卫潜的转世,不由自主地将二人并作一人,也就没有诸如“转世前后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这类劳什子的困惑。
这种念头不能不算是一种本能的趋利避害,因为他不敢去深究细想,所以干脆不想,用一种最稳妥的说法来蒙蔽自己。
真要说起来,含辞与卫潜人生阅历截然不同,可以说除了相貌、声音还有那朵兰花印以外,几乎八竿子打不着,说是两个魂魄占着同一个身体也不为过。这又如何能算是同一个人呢?
既然不是同一个人,那金蕊的感情又是怎么回事?他的悔恨、他的缺憾、他的欢喜又该是分到谁的头上呢?
金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直面这个似乎无解的问题,一时之间失去了支撑,整个人仿佛一脚踩空,从断崖上往下掉。
耳边是呼呼风声,这时有一个声音说:不必想!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这不过是蜃景里的障眼法罢了,杀了他们!问题将迎刃而解。
金蕊就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循循诱导下握紧了刀,恍恍惚惚地走向含辞和卫潜。
一步一忆,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浮光掠影般闪现,他想起初次见到含辞时,莫名其妙看顺了眼,发现他是卫潜转世时,经年无处安放的满腔心绪兜也兜不住,一点一点地归还到含辞身上。几番纠葛,终于循着当年似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将人带回了浮石,而多年之后,说出那句话时,心情也不复当时,千般紧张,唯恐含辞不愿意。
或许正是前世的因种下了今世的果,他把对卫潜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义和匆匆而尽的缘分给了几分到含辞身上,朝夕相处、几番纠缠下来,因前世业障因缘而造成的一朝“顺眼”潜移默化、缓缓流淌成一片割舍不断的情潮。
义衍于前尘,情生于今世。
他对含辞的满心欢喜,有三分肇因于前世未了之缘,余下七分,全因了眼前人。
金蕊在想通这一点以前,或许还能借着疯病干脆杀了二人,脱离蜃景,然而清醒后却更像入了魔障——对着让他满心欢喜的小和尚,他怎么下得去手?
咫尺的距离,含辞就在他眼前。
于是他一伸手,将含辞揽入怀中。
金蕊俯首埋在他的肩颈,手指几乎要陷入皮肉。一身力气蛮横无比,他不知轻重抱着眼前人,仿佛沧海桑田也无法动摇。
他忽而想,如果真正的小和尚也在雾月坡上,会不会也入蜃景?小和尚的蜃景里会有谁?小和尚会不会为了那个人耽溺蜃景?
甫一想,便觉荒谬。小和尚清心寡欲,正好应了“无欲无求”这一点,除非……
金蕊猛然一惊:那个小呆子不会看见寺庙,干脆在蜃景里当起和尚来了吧?
“金……施主。”被抱着的人忽然发出声音,金蕊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受了惊——抱着的这个,莫非是真的……
他再看一眼旁边,不知何时,卫潜已经消失了。
金蕊赶紧将人放了,摸了摸鼻子,硬是装出个镇定自若的样子,其实心里直打鼓,一边乐不可支地想着自己方才占到的便宜,一边又咬牙切齿地悔恨起来,怎么没趁机多抱两下?
金蕊:“……我以为是蜃景,随意试探了一下。”
话一出口,果然狗屁不通。抱着人死紧不肯放算哪门子试探?
含辞刻意避开了话头,拿出一株草道:“我找到还珠草了,赶紧回去救人吧。”
下坡时,金蕊执意拉着含辞,一路回去,安然无事。
金蕊忽而想到什么,试探性地问含辞:“小和尚,在坡上,你有没有看见蜃景?”
敏锐如金蕊,立刻注意到含辞的身子僵了一下,耳根不自然地泛红,一时之间金蕊居然有些不是滋味:小和尚这般反应,莫非真是对什么人有所欲求?要真有这么一个人,他非得知道是谁!
含辞顿了片刻,头一回在撒谎的边缘挣扎了一番,最后耐不住“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训诫,只能老老实实点了头。
这还得了?!金蕊如临大敌般,眯着眼问道:“看见什么了?”
含辞呼吸一滞,停下脚步,深深看了金蕊一眼,仿佛十分为难,最后艰涩道:“不可说。”
金蕊悬着的一口气蓦地堵住了,生生要呛一口血出来。
好个不可说!
含辞一边心惊胆战地“不可说”,一边又得忍着好奇,不去询问金施主看见了什么——他也不敢问,从金施主将他当作蜃景中人就知道必然与他有关。
九华寺内,画中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敛骨一边将含辞骗到雾月坡,一边来通知金蕊,有意要将金蕊引到雾月坡上去,不知道有何目的,但好在他的话有几句是真的,譬如还珠草确实能解冬凌所中的毒。
在冬凌虚弱转醒之时,半枫匆匆赶到九华寺,看到金蕊平安无事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的目光落到金蕊的眼角时,忽然滞住了呼吸。
金蕊左眼底下的金花,隐隐地闪着红光。
半枫不禁开口问道:“你眼睛下面的花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半枫其实问过不下五遍,金蕊烦不胜烦,每问必怒,加之这回心烦意乱,对他更是没什么好眼色,一记眼神过去,威慑程度不逊于拔刀相向。
半枫当然知道答案,只是他至今不肯相信,因为金蕊说,那朵花是半枫自己亲手画上去的。这不是扯淡嘛!他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无法,他只能旁侧敲击,转而问:“雾月坡上,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不管是含辞还是卫潜,无疑都是金蕊身上的逆鳞,所以险些困在蜃景当中的事,金蕊怎么会讲出来,当下便要叫这老家伙闭嘴,只是他忽然又想到一桩事。
……倘若他最后关头没有想通,仍旧执迷不悟、不敢直面前世今生的问题,那会发生什么?
毫无疑问,他会杀掉蜃景所化的卫潜以及……真正的含辞。
莫非这就是敛骨引他去雾月坡的目的?想让他杀掉含辞?可是杀掉含辞对敛骨有什么好处呢?
不但没有好处,反而是自寻死路。他不会想不到,等事后金蕊清醒过来,必然会秋后算账,让他不得好死。
于是金蕊忽然转向半枫,狐疑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半枫:“从小看到大的小崽子,我还不了解你……”
“别扯嘴皮子,”金蕊道,“说实话!”
半枫知道瞒不过他,但他内心深处本能地抗拒那面诡异的镜子,甚至对于谈论它都心怀畏惧,便避重就轻道:“你眼睛下面的花,发红了。”
金蕊闻言,蓦地生出一个猜测:莫非,敛骨的目的……跟他关系匪浅?
(五十)雾城志异:拨云
是夜,半枫自九华寺出来,忽觉胸口蓦然一阵滚烫,伸手摸到一面镜子,迟疑了一番,终于是拿了出来。
月光照在镜面上,明晃晃的镜中没有了金蕊开花的脸,半枫盯着镜子看了半天,不知是何寓意,心里那口气还是悬着,不安感排遣不出去。
他正要将镜子收起时,忽然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一刻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然而这个念头甫一产生就被现实掐死——他清楚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缓缓扯开了嘴角,皮笑肉不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