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寻常》第54章


方故炀将手中三尺青锋拔出一寸,又用力扣回,朗声喝道:「众将士听令!」
被喊到的一行将士立马齐刷刷地俯身半蹲于地,神情肃穆,手中刀柄□□均深深插入雪地之中,头盔上的红缨十分显眼。
方故炀将手中之剑拔出,掷于白雪皑皑之上,剑穗散乱,惊得跪伏的士兵们纷纷侧目而视。
只见太子冷着脸,眉梢都似乎覆盖了层霜雪,寒声道:「不吉利。」
说完,他接过卫惊鸿递过来的包袱,挎于臂弯之间,抖了抖身后暗红披风,转身入了那风雪庙之中。
卫惊鸿像是知道太子想做什么似的,面色一沉,拉住了向前一步想跟着进去的淮宵,轻声道:「等会儿再进去。」
所有将士得了卫惊鸿号令,排成双列,围在那处风雪庙外,手中端着缨抢长剑,屏住了呼吸。
稍等了片刻,淮宵满腹疑窦,黯然着神色,被卫惊鸿一步步带到那处风雪庙里,提起蔽膝跨入门槛,就见那包袱大开,方故炀略有些紧张地站在这破碎的厅堂之内,手中攥紧了一块别致的大红绸缎。
淮宵走近了些,与方故炀对面而立,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被这块红布给盖了头。
他浑身一震,一瞬间明白方故炀这是想做什么。
一瞬间,他就想起来孩提时期,方故炀身后那块红披风被人恭送着迎到太子府上之时,说是西域进贡的佳品,皇帝赐予太子殿下年岁稍大些方可用之。
那会儿淮宵不懂,拿着那一大块铺在太子床榻之上的暗红披风一整端详,想看看内里的纹路,便掀起一角去看,没想到太子正巧入室,惊得淮宵手腕一抖,那披风便落了头上。
太子好奇地看着把披风盖在头上不说话的淮宵,笑着拔出腰间之剑,以剑尖挑了那披风下来,露出淮宵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那日太子收了佩剑,站在房中,手上的巾帕擦拭着额间才练武而出的细汗,说:「淮宵这是快成小新娘子了。」
回忆止了,淮宵咬着下唇,从红盖头下面的空隙,看到方故炀面对着他,一身铠甲光亮炫朗夺目,双手放于身前,倾身屈膝,缓缓跪下。
待到淮宵也沉默着双膝着地,头上大红盖头边缘的金线滚边流苏轻晃之时,这颓垣断壁的风雪庙中,倒真真盼来了一场飞雪。
满天而下,霁白皑皑,好似有那天人,剪水作了花飞。
卫惊鸿侧过脸去,此般场景他不忍再看,往后稍退一步,从包袱中取出卷轴来展开,哽咽道:「良辰始届……嘉礼观成。」
方故炀领着淮宵对面跪着,也不顾膝下被碎粒土石磕得生疼,转面儿朝了大裕国土的方向,遥遥一拜,俯身磕头。
手中卷轴一颤,卫惊鸿被眼前的一幕堵得是生丝气咽,清了清嗓,道:「奏琴以叶和声,合乐而鸣天盛……」
他话还没说完,又见方故炀带着淮宵,换了个往北的方向,双双躬身,齐齐磕拜。
「从此鸳鸯福禄,订姻好于百年。」
两人又回到初始的对拜姿势,伏跪于地,面色不改。
淮宵的手藏于袖袍之下,都快要掐出了血。
他拂手衣摆,白玉粒落下,在脚边堆积成细小丘陵,胸腔翻腾的颤动之意藏不住,全都化在了心坎里,那些话语,恐怕是今生都无法再道尽衷肠。
卫惊鸿一直在观察二人,自然看到了淮宵死死掐着的袖袍边角,不忍再看,颤抖着嗓音道出最后一句:「玉帛相传,蒙坚金之一诺。」
坚金之诺,此生亦只为一人所说。
婚誓之词对证完毕,卫惊鸿收了一卷长轴于袖口之内,看着久久对拜不肯起身的两人,眼眶泛热,一口想相劝的话语全咬碎在唇齿之间,尽数吞了腹中。
这十多年一路走来,他深知方故炀为了淮宵所做的一切努力,淮宵为了方故炀所背负的一切隐忍,到头来终是抵不过家国天下,以及男儿在世的身当重任。
天下南北,兴亡盛衰,都在这二人肩上。
卫惊鸿得了方故炀的指令,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庙宇之中,关上了庙门,转身守在门前,入目是列队成肃的太子麾下将士,个个意气风发,明了庙中之事,却也无甚惊疑。
早就不是秘密。
卫惊鸿看着这些人的队列,雪落纷华,忽觉肌骨寒彻,想起方杏儿出嫁那日,满城的皇家禁卫军,以及铺天盖地的庆贺,天下喜悦。
寒风散了如睡冬山,岁月亦负了情忠。
风雪庙内。
方故炀与淮宵仍对跪着,谁也没去看谁,只是盯着放在地上的手。
沉默了半晌,淮宵听到太子沉着声在说话:「淮宵。」
「此去一别,万重山过,关隘险阻。」
「你多加保重。」
淮宵心都被抓紧了,一言未能断了他的话头,咬紧下唇,继续听太子说话。
他听到方故炀说,今日的盖头,他就不掀了。
此去北国余下的路程,我不再相送。
余生我许不了你。
但这青庐合卺之礼,定要与你完成一次。
隔着红布,他依稀能看清方故炀的动作,正在缓缓起身,于是淮宵也跟着起来。
等两人面面而视,都站稳了脚,淮宵调整好情绪,淡淡开口:「我听说往往不尽人意的因果总让人记得更深刻……」
倘若如此,我宁愿被世人所忘,也想让你心中有我。
淮宵咬着下唇,这剩下的半句话不能出口,努力调整着呼吸,强忍下眼里的酸意,睁大着眼睛去看红绸布外方故炀的身形,不住地咳嗽着,掩盖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之声。
只见方故炀交握在身前的一只手伸了过来,牵过淮宵的,放到他的胸口前。
淮宵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跳动,急促而仓惶,颤抖得让自己心如刀割。
「情投意合,永以为好。」
方故炀低哑着嗓子说完,不等淮宵作何反应,向前一步,解下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那肩上暗红的大披风,起手翻飞,绕到淮宵身后,两只手捻着披风两端,将淮宵牢牢裹紧。
他将那披风搭上淮宵的肩后,再微微低下身子,低垂下自己这双看尽江山的星眸,看眼前这相对了数千个日夜的人,双手掀起那大红的盖头的一半,吻了上去。
两人双唇相接时,方故炀明显感觉到淮宵的唇角是湿的,有些紧张,任由那半边红布挡在两人的鼻尖眼前。
淮宵感觉方故炀的手抚上他的后颈,把人往怀中一带,攀附在耳边,悄声说道。
「淮宵,你对这世间万物都太过于局促……有我在,你不必局促。」
他不知淮宵今生的所有举棋不定,皆为他而起,也为他所终。
那日淮宵附在太子已成人后宽阔的肩上,闭上双眼,哽咽难鸣,不再言语。
那日太子未带走那暗红披风,而是牢牢将它系于淮宵颈项之间,挽了个活结,一双疲惫的眼低垂着,似是要透过那红绸布,望穿他的眼眸。
方故炀紧握住淮宵冰凉的双手,低声道:「我会派惊鸿将你护送到北国皇城,日后若有疑难,你定要找我。」
那日淮宵在方故炀转身之后,慢慢将头上的红布掀起,红绸之下,满面泪痕,神色沉静。
他所有的神智,目光,都汇集在了太子那一身铠甲玄色的背影之上,好似是看着当年那个虎头虎脑,冷漠稚气的稚童,一寸寸拔高了身子,最后消失在风雪庙的门槛之外。
方故炀双拳紧攥,没有回头。
庙外刀剑入鞘声刺过耳廓,连带着辘辘远听,与方故炀高喝的一声:「回程!」交错在一起。
这些声响异动,在漫天的飞雪中纠缠成一块块冰棱,盘桓于二人之中,此生似再跨不过。
这一生所为,仿佛只为了等这一场风雪。
妄念痴嗔,地老天荒。
从此与风月无关。
……
第43章 第四十章(下)
返程雪重山遥,路途凶险。
皇城又来人快马加鞭,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太子返程的队伍,那通报的人几乎是从马上翻滚而下,在地上稳不住步子,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太子跟前,神色大恸,高喊道:「太子殿下!」
待太子纵马近了,他紧紧伏身于地,似不觉那白雪冰凉刺骨,颤抖着嗓音说:「皇上……皇上驾崩了……」
语毕,马上的人身形一颤,握着缰绳的手勉强支撑住了身体的重量,一掀衣摆,翻身下马,对着皇城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哪怕是父皇驾鹤西去,他也已不能再回头。
身后的行军将士也跪成一片,在山林中众人皆如静默的石雕。
与这河山,共相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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