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袖玉花开》第156章


韶绾那时并不晓得这桩事,只将手里头的包袱紧了紧,巴巴藏在身后,空出一只手替沈照斟茶,垂着脑瓜替慌张的眼神打掩饰,糯糯喊了声爹,又将茶杯推了推道:“喝茶。”
沈照打着手意思唤她坐下,粗密的眉毛不大整齐,略有些参差,叹息道:“你娘亲将你托付与我的时候,你跟我的一条胳膊那般大,我抱着你时,双手还有些发抖,生怕一个不留神将你伤着了,便要自刎谢罪。但你的两只大眼像珍珠似得,亮晶晶地将我望着,贝齿露出一大截,将我当作亲爹一般笑着,我抖着抖着,便不那么抖了。在那时,我便在心里暗暗疼爱着这个得来不易的闺女。”
听他说的是自己幼时的事,韶绾悄悄吁气,将身后的包袱偷偷搁在矮脚桌的脚边边儿上,朝侧头踢了踢,撑着下颌装模作样听完,打算待他离去,再进行离家出走的计划。
怎奈几个小动作,难逃老江湖的眼儿,沈照却任她做着,捋着打结的黑须,闭了闭眼皮子,睁开来时含了一包回忆的泪水,沉重道:“你小时候爱问自己的娘在哪里,爹今日便同你谈一谈。”啜了口清茶润嗓子:“她是宫里的一位娘娘,长得同你一般好看,死前将你交与我时,便嘱咐我‘我将绾绾交给你,你以后便是她的亲爹,要好好护着她,直待将来坐上女君的位置。’”再对上傻了的韶绾,云淡风轻道:“绾绾,你娘死得忒冤,我是全然晓得的,而今的君上便是你该记恨着的,但算作便宜了她,眼目下她病得连人也识不得,一副雪中星火的形容,无须再动什么手脚,大约也不能长命。”
韶绾被惊得不能再惊,迷茫中开口问:“啊?”
他迟疑了片刻,叹气道:“绾绾,待那人病逝归去后,便是你登位了。如今,你晓得自己的身份子,却还要寻那楚国的男子?”
她慌乱地踢开凳子,起身退了几步,似不能接受,激动道:“你骗我,你想诓我登上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你晓不晓得那是一张要命的金座。”
她一门心思钻在伍月身上,自然不能心平气和地将沈照的话听进脑子,他却不怪她,只叹没将这桩事早些告与了她,而白白牵出许多不必要的疙瘩事儿。
沈照摇了摇头,看着流泪的闺女,分付人将她看住,最后敞开天窗将亮话摞下:“绾绾,你是赵国的君上,倘若你看上的本国的男子便也罢了,娶来便是,但伍月是楚国的公子,那便成了一桩国婚,并不是随分下聘就可以结缡的,且楚国野心勃勃众所周知,这桩婚事必然会遭群臣驳斥。绾绾,你还是将心收一收,同伍月的事,我是决然不能同意的。”
韶绾说她那时因父亲的一番话,而甚葳蕤了许久,直待酷暑敲着梆子而来,方想通了一桩事,只要她一走了之,没人能逼她做劳什子的君上。
沈照亦没想到,韶绾竟犟得这样,将看住她的人几棍子打蒙,拽了包袱翻墙出逃。他遂着了亲兵,务必要捉回来。
韶绾晓得自己的那点斤两,更晓得她父亲一手能遮半壁赵氏江山的段腕,是以她索性将自己弄成一个老妪的模样,一路过关斩将,逃出赵国,打听到秦楚交战的地界,费了大半月的时辰打探他的尸首,然探到的累累白骨里,却没有伍月身影。
沈照彻底失去韶绾的消息,只因她跟着一队游牧人群,漫过莽莽黄沙,爬过嶙嶙峭壁,涉过郁郁绿林,秦国大半的草原高山都已越过。曾经被呵护在金汤里的姑娘,该是出落的越发夺目,但她却将自己埋没于万里黄沙,着了一身粗布麻衣,白皙的面容渐渐泛黄,沙尘中只得一双空洞的眼眸,深深地将远山眺望。
离开楚国整整七月,她从未放弃寻找那个英俊的少年英雄。可其实伍月也没英俊得多么惊天动地,比他英俊的男子多入过江之鲫,却叹这姑娘的眼睛分外长不开,愣是不愿移个情别个恋什么的,若她能打开心扉,开眼见一见旁的男子,大约便能消了对伍月的一片痴情痴心,想来那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但七月过后,温度依然攀升且新拔到一个难以仰望的高度,大半的部落一一逛过后,韶绾来到一个人丁兴旺之地,那一日,她终于看到了她的小伍,那个千百个夜晚相思的人。
伍月确然没死,世上果真是有巧合一说,恰于他半死不活的时候,有个姑娘将他救了一救,他因无以为报,索性以身相许。
玉袖唏嘘几番,晓得世上虽有心有灵犀一点通之说,但能一点通的委实忒少,只叹情之过深,怎奈缘之过浅,韶绾同伍月没那个缘分,在人家痛得不能自己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不是她,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姑娘,那个姑娘甚至有了他的骨肉。
八月时节,夏日可畏,火伞高张,灼灼炎日下,碧空不曾有一朵白云遮一遮热头,直扑扑地将人烤成干巴巴的焦条子。放眼看天下万物,都似看着虚浮幻世的日子,她却隐隐绰绰看见一个放羊的男子,英俊的五官一层没变。
那是她的小伍。
但他的身旁站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替他擦汗,说着一些当地的语言,韶绾听不懂,她看见那姑娘的肚皮圆滚滚,跟西瓜一般大,似呱呱落地般的形状,心上徒然颤抖。
被风沙一波儿一波儿侵袭的柔荑四处皲裂开来,她提起布满老厚一层黄茧的手,揉着眼眸,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他的面前,沙哑着嗓音道:“小伍,我是绾绾。”
着了一身异域装的他似有震惊,将面容枯黄的她望了望,半晌一字一珠剜着她的心道:“绾绾是谁?”
她枯黄的面容瞬间一凝,极度不可相信地将这句话听入,仿若天雷相击。
伍月却似不放过她,继续在她身上加注着痛苦:“我醒来不记得许多事,后来阿笙助我记起不少,我记得原来的名字唤伍月,却从来没记得有一个叫绾绾的女子过。”
连停顿符号,都是一次次的鞭笞,韶绾木木然焦站在大太阳底下,双眼立时滚落一串串不绝的眼珠:“小伍,你说过待你凯旋回来,若我还是愿嫁你,你会来娶我的。”
他眉眼中显出一派厌恶,故意端出嫌弁的口吻:“你长成这般,还不及阿笙十分之一,我如何能瞧上你,你以为我不记得,便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来诓我?”
她倏然将半阖的眼放大,难以相信地将一年多前,说会回来娶她的男子望着,似慌乱的小鹿左右摆着脑瓜:“不是的,你说过的,你为什么不信我?”说出来后,突然脑中灵光大作,兀自笑了笑:“你说的这些嫌弃的话,是想赶我走的意思?小伍我不会走的,直待你记得我为止,我不会走。”
她以为自己一番真情的话能稍稍将他打动,却不想他只揉着额角,似苦不堪言:“随你,但即便我记得你亦是做无用功。”他将身旁一派迷茫的异域姑娘望了望,扯了扯脉脉深情般的笑容,带着宠溺的口吻:“左右我已有了阿笙做我的妻,便不会喜欢别的女子了,你走或不走,同我没半点干系。”
她默默弯下腰,背脊上好似驮着一块千斤铁球,以手挡着因哭泣而扭曲的五官,大约是不想再让他见到自己丑陋的模样,委屈着声线道:“小伍,我是你的绾绾,你怎么可以将我忘记。”
兴许,因了她的这个姿势乃是垂头的姿势,方没能将头顶上,那一双悲怆而深情的眼神看见。那个伍月之中挺拔英俊的少年,曾于风花雪月说要娶她的人,为何要将她遗忘?
而结尾的一幕,那位被称为阿笙的姑娘茫然片刻后,似要解释什么的形容,咿咿呀呀说了两句她听不懂的话,便被伍月牵走,徒留一个失了心的女子蹲于风沙中流泪。
这番情景被韶绾这么略略提了提,玉袖作为不语观棋者,却已将这盘错综复杂的情棋看到了些无奈与不舍,可能韶绾身心处于看见伍月时的激动之中,没能分外通透。
伍月说失忆,谁晓得是不是真的失忆,部落里头没人能说赵国的语言,韶绾定然没处可问,便算作他确然失了个把月的忆,但他既能将自个儿的名讳记得,大约也能将旁人的名讳记得,他又不是修为高深的上神,随意能将关于某个人的记忆抽去,韶绾亦没令他伤情伤得哀痛欲绝,将她忘记委实说不通。既然说不通,便只剩得一个说法,他故意不认她罢了。至于不愿认她的缘由嘛,多半是因那个怀了他骨肉的异域姑娘。
韶绾想必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不拘伍月再能不能记得,那个姑娘是两人之间的解不开的结,他再不会是那个少年英雄伍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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