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第29章


“要惜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田福福回来的时候,她往往半睡半醒,有时连续在床上搜寻几个小时,才能摸到那熟悉的残余的肢体。
“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想回家了。”她眼泪流在枕头上,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来。想起流浪的日子里,自己常常用“回家”来威胁田福福。
过了好半天,才听到田福福闷闷的声音:“那你别干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这话没说几天,办法自己就找上了门。
丁吉花记得那个晚上,回家开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发胶气味,一个矮小敏捷而光鲜的陌生男人迎上来,声音高亢:“终于见到本尊了!伟大的女人!传奇的另一半!童话的缔造者!我叫王帅,叫我帅哥就行了。”
田福福在他身后腼腆地补充:“资深营销顾问。”
王帅坐在屋里最高的凳子上,田福福和丁吉花在他对面,坐在两个低矮的塑料板凳上,像小学生一样听他解释这回来访的目的。
王帅说他要把田福福包装成励志偶像:“讴歌生命,坚强自我,传递正能量!你对整个社会的意义,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哇!你失职了哇!”
他痛心疾首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两人,略带责备。丁吉花也瞬间变得羞惭,觉得好像愧对了谁。
“一定要把你的价值最大化,全方位地最大化,这不仅仅对你本人有好处……”他一只手做出点钱的动作,表情依然很威严和庄重,说,“同时,也是功盖千秋、造福全世界、推动人类进步的好事!”
他话音落下,房间瞬间变得安静了,三人微微发怔。王帅本人也没有想到会把话抬到这个高度,简直无法再接下去。
田福福问:“那需要我做什么呢?”
王帅伸直了手臂,往空气中笔直地切下去,说:“做自己!一定要做自己!要全力以赴做自己!大江南北做自己!讲出自己的故事,在报告厅做自己!在电视上做自己!在讲坛上做自己……”
他的声音绵延回荡,以至于他离开了屋子许久,丁吉花都以为他还在说话。
“就算雾霾,你也得自己带着一米阳光。你丫不勇敢,没人替你坚强!”
丁吉花坐在候车大厅,听到邻座的手机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一个瘦长脸的年轻人,用膝盖夹着一个破了窟窿的双肩包,脚下还躺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有烤鸭、饼干和一铁盒点心——大概是带给老家的弟弟妹妹的。
手机小小的屏幕里有一个穿黑西装戴红围巾的男人,在讲企业做大了之后该如何管理好自己的员工。那个年轻人看得非常认真。
丁吉花觉得手机里那个声音非常像王帅,或许那些励志演讲的人声音都一样高亢。视频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妙语,赢得了一片笑声和掌声,从劣质音响里放出来像噪音。
“他们真的崇拜我!”她想起第一次演讲之后,田福福回到家,一边吃饭一边拍着桌子说。
“嘴里的饭咽下去再说话。”她像个母亲一样温和地斥道,内心真为他高兴。
“可惜你没去。”田福福说,然而神色却不见得有多遗憾。
丁吉花不敢去,不敢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不敢听他提到她——甚至有可能指着坐在台下的她,不敢接受他人目光的洗礼。
他的精神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过去总是苍白的,现在微笑的面颊上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粉红,浑身散发出剃须水和发胶的香味。
“你原来话少成那样,我说十句你只说一句,现在倒成了一个演讲家。”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喝了一口酒,伸开双臂陶醉地闭着眼睛,复原演讲时的样子,露出厚实的肌肉和胸膛来。
富含酒精的唾沫喷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
田福福把筷子头嘬在嘴里,说:“王帅说,以后的演讲你还是得去,增加可信度,观众也更有带入感。”
“你什么时候开始听王帅的了?”丁吉花有些惊讶。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田福福的脸色不再是愉悦的粉红,而是变成了青白色。
丁吉花心里一阵寒意,不是因为受到了侮辱,而是有种被说中心思的恐怖。他好像是自己孵养出来的小鸟,羽毛丰满后就飞走了。她那样苦地过日子,掏心掏肺地牺牲,原来全是为了自己,她是那样自私的人吗?
丁吉花无法接受这个对自己之前的人生全盘颠覆的结论,不停摇着头,虚弱地说:“不是这样的。”
田福福没说话,自己下了凳子,去卧室练习演讲。
这以后,丁吉花就总想着要补偿田福福,她想自己过去对于他的事业,这一份他非常在意而且为之兴奋的事业,是太不支持了。甚至仅仅作为一个妻子,她也是很失职的。她习惯了被田福福当作女儿一样照顾,下班回到家里,总是吃他放在锅里热着的饭菜。
丁吉花辞了美甲店的工作,打算专职做一个好妻子,她每天去跑菜市场,回来变着法子做饭。另外,她也爱上了用做菜去消磨时间,炖肉或者煲汤往往需要好几个小时。她就这样搬了凳子坐在锅前,看着蒸汽一点点升上来,气味一寸寸漫过屋子,大半个白天就过去了。时间不是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是一不在意就漏了一大截。
田福福总是不回来,饭就白做了,倒掉。第二天再愈加认真地重来一遍。
王帅给田福福安排了为期两个月的全国巡回讲座,中间不回家。“这回我要跟着你。”丁吉花快乐地宣布。没想到田福福竟拒绝了。
“那这一路谁照顾你?”丁吉花笑道,想他还在赌气。
“王帅给我找了个助理。”他说。
田福福没说谎,出发那天,一个圆脸的女孩儿进了他们家的门,帮田福福拎着行李。临出门前,回头对她笑道:“吉花姐,福福哥借我用一下哦。”说罢,自己先笑了,笑声在楼道里回荡着。
丁吉花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春风一起,柳絮便漫天漫地,像飘雪一样。女孩儿和丈夫一高一矮,走在那条简陋而抽象的小道上。
4
一个人的日子里,丁吉花养了只猫。
她想,日子真是好过了,原来要从猫嘴里抢吃的,现在连猫都养得起。
那是一只漂亮的暹罗,只对她忠诚,只许她来抱和抚摩,其他人若是想碰它,它要么瞬间跑远,要么露出尖利的牙齿。丁吉花也对它报以同样程度的溺爱,自己舍不得吃好的,却给那只猫买最高级的鱼罐头,还买了一个人造假山的装置让它喝水。
有了这只猫,丁吉花就总是忘了自己在等田福福。猫毛掉得满地都是,地上堆着猫的玩具,家里一股猫粮的味道,甚至连田福福居住过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她极偶尔地想起田福福,也只会想起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或是在火车站睡觉时用大手盖着她的耳朵。这些回忆,让她有时觉得他只是很久以前出现过的一个恋人。这想法让她觉得安慰和幸福,或许这是大多数妻子让自己生存于世的方式。
田福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他晒得黑了一点儿,更加显得健壮,他也更爱笑,总是露出两排白牙来。
他一进家门,暹罗就窜进了电视柜的后面,不见踪影。丁吉花并没告诉他家中这个大变化,想让他自己发现。
田福福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觉出家里环境的不对劲来。他走到丁吉花买的放着软垫的藤篮前,用鞋子把它掀翻在地上,说:“这是什么鬼玩意儿?”那是她为猫买的榻。
她气得转身,从电视柜后面把猫抱出来,去挠它的下巴颏儿。
“我辛辛苦苦挣了钱,你就拿来喂这个畜生?”田福福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放在沙发上,慢慢地说。然后解开衬衣的扣子,转过身往厕所走,脱了脚上的鞋子,赤着脚走进厕所。“过来帮我洗澡。”他扬声说。
丁吉花感情受到了伤害,然而看着那沓钱,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好把猫放在地上,它一溜烟地又不见了。
厕所里,她用莲蓬头冲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胸膛、肚皮、小腹、阳具和一小截腿,就像她之前千百次去冲洗他的顺序。他的每一块皮肤与骨头,她都熟悉。
“巡讲成功吗?”她问。
他脸上露出有些吊诡的笑,答非所问:“现在的女学生啊,真是和你那时候不一样了。你那时候羞得……”
她想象着他出现在讲坛上,人们先是诧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在台上吐出美丽的字眼,台下的人露出仿佛迷醉的表情。宗教化的场景。
田福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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