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璧无瑕》第58章


那人还要开口,青箬道:”公子,天下皆反,这是周邦最好的机会了。羌人、国人都想着为人牲报仇……“
姬无瑕把马鞭砸向青箬。马鞭是软的,没有准头,在青箬身边就落下了。青箬的脸不红不白,平静地看着姬无瑕。那是一张典型的周人脸孔,长方脸,单眼皮,淡黄皮肤,乌黑直发。他直视着姬无瑕,把一种姬无瑕本该懂得、却从未懂得的道理传过来。
姬无瑕不想懂那道理。他站在那儿,用一层薄膜把自己包裹住了,抵御着那种显而易见的道理。他道:“陛下已经废人祭了!”
青箬没说话,身边的周兵替他说话:”以后没有了,以前的人就白死了吗?公子,咱们的命要捏在自己手里,不能捏在商人手里!〃
咱们,咱们。他们,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周礼原来并不是可推广到天下的礼,它只对内。
但是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姬无瑕不肯懂。他站在车上,看着众人,说道:“我不回周邦,我要回朝歌。诸位,别过了。“
他一拱手,回过头,轻轻一抖马缰——周邦有六艺一说,御车乃六艺之一,姬无瑕很擅长次道。缰绳在姬无瑕手下如同一根柔软乖顺的褐蛇,而马听从褐蛇的指挥,朝朝歌方向奔去。
周人还要阻拦,姬无瑕从怀里摸出黑令牌,厉声道:”影卫何在!”
霎时间,十三条黑影仿佛是从地下冒出一般,就站到了姬无瑕的车后。影卫蒙着面罩,是极少说话的,但不代表他们不能说话。于是影卫开口了:“公子,费亚服的狼卫一直跟在后面,这一去危险重重。”
姬无瑕道:“狼卫会就地格杀我吗?”
影卫道:“恐怕要带公子回朝歌,交给费亚服折磨。”
姬无瑕道:“那就好。”
影卫道:“公子真的想好了?”
姬无瑕道:“我得回去。”
影卫道:“卑职誓死护送公子!”
姬无瑕一抱拳:“多谢诸位。”转过身驾车而去。青铜马车在泥土路上颠簸,初夏的风迎面吹来,烈烈的。那风吹走了一直以来压在他头顶的种种规矩。没有规矩,他轻松了,仿佛丢了躯壳的灵魂,只朝一个方向走。
朝歌。
朝歌却已乱成一团。
费玄回来的消息,一瞬间飞遍大街小巷。国人聚集在司寇府门外,要求司寇府释放费玄。大司寇躲在墙内,汗流浃背。他哪里不想释放费玄,他都快给费玄跪下了,但是费玄不肯出去。
商宫外也被军队包围了。他们经历一场苦战,正憎恨新将领,怀念大亚服。他们要求商王释放大亚服,罢黜王子熏。
春华殿外,叩头祈愿的贵族跪了一地,齐声喊:“陛下,起用费亚服吧!”王子熏也跪在外面,泣不成声:”陛下,九哥,救救我……你不出来他们会杀了我的!“
殷乐在春华殿内,慢慢地收拾东西。他其实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一只秃了毛的猪鬃画笔,用了好些年。几幅小画,这些年难得的作品。他把这些都丢进炭盆,看着他们一点点烧掉,然后站在镜子前,重新束发,穿衣,握着云杉木手杖,确定自己仪表可以了,然后他回头环顾春华殿。春华殿真陌生,假如是鹿台,他这样环顾,还能百感交集。但是春华殿看一圈,什么感受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脸又热起来,直觉自己是错得离谱了。
于是他站起走到门外,看着跪了一地的臣民,说道:”走吧。“
他就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青铜轺车,一路朝司寇府驶去。贵族们跟在后面,百姓们也跟在后面,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骂他的话。他听了几句,觉得有道理,但是又觉得很陌生,仿佛别人骂的是殷乐,而殷乐和他没有关联。他轻飘飘的,魂魄离体,漠然注视着自己走向败亡的结局。
司寇府到了,殷乐下车,跪地,膝行入内,行至牢房。这一个院子的牢房都清空了,因为害怕犯人们狂呼乱喊,打搅费玄,所以把他们移走了。
院子里,一只毛发凌乱的黄毛中狼在刨坑,把地面刨得坑坑洼洼。一堆人进来,中黄狼吓得”唧“一声,几下跳到屋顶上了。
殷乐慢慢膝行到一间打开的牢房门口。费玄正在睡觉,殷乐就跪在那儿,等待费玄醒来。阳光很温暖,洒在费玄的脸上,那张脸有许多狼的特征,肌肤闪着金光。
殷乐就这样看着,心里什么都没想,空荡荡。
过了半个时辰,费玄神个懒腰,醒了。他在地上扭了好几下,抻开筋骨,侧头看到殷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笑才一半,他悚然收住,一下坐起来:”你来了?“
殷乐跪在地上,对费玄叩头:”天邑商危在旦夕,孤恳请费亚服出山,重领六军,救天邑商。“
贵族们也立刻跪下,一齐道:”恳请费亚服出山。“
费玄笑了起来,目光扫过全场,说道:“我出山,可以。乐乐当商王,我不放心。”
贵族们面面相觑。王族之中,几个有继承权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只是谁也不敢先开口。
最终,殷乐的叔父微子上前:“亚服说的是,陛下‘身体有恙,正该到亚服的封地去休养。”
费玄满意地点头。
旋即,有人送来大亚服衣衫带靴,费玄就在狱中,在众人的目光下坦然脱下囚衣,赤裸身体,换上大亚服的衣衫,随机道:“微子不错,可以当商王。王子熏不行,杀了吧。”
人丛中,王子熏“咚”一声,昏倒在地。
殷乐跪着,额头触地,默不作声。直到一只手提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提到马车上——这不是简陋的轺车,而是朱轮华毂、四马并驾的大车。费玄坐上车,命殷乐赶车。马车从司寇府回商宫,百姓们跟在车后,热泪盈眶,大喊着“亚服回来了”、“亚服救我们”。费玄靠在车上,凝视殷乐的背影,他本该心旷神怡,但是殷乐既没有吓得痛哭流涕,也没有憔悴不堪,他便十分烦躁。他一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眉心竖起川子纹。等抵达王宫,费玄的烦躁已经抵达顶点。他把殷乐抓回鹿台,关进卧室,然后命人去找罂粟。王宫内没有罂粟,桑宫有一些罂粟花,因为无人照料,已经枯萎殆尽了。费玄就让人去收割,无论如何炮制出了一些罂粟膏。
然后,费玄把罂粟膏装进香炉,点燃,扔进了卧室。
……………………………
卧室已经没有床了,只有一片白地和殷乐在墙上涂抹的蓝颜料。费玄坐在卧室门外,想象着门内殷乐惊恐地屏住呼吸,但是罂粟烟还是会渗进殷乐的肺。这令他一阵快乐。
他坐着时,也嗅到门缝里飘出的一丝烟。烟让他浑身放松,筋骨松软。为什么以前不喜欢罂粟呢?罂粟多好呀,让人忘忧,让人快活。他想自己这一生,吃过这么多的苦,但是殷乐一点儿不心疼他。他要让殷乐把自己吃过的苦,每样都吃一遍。接下来他要让殷乐住铁笼子,过几天就放一只饿极了的狗进去,让殷乐和狗打架。他还要在殷乐面前把殷乐的亲人一个个都杀掉。对,他还要和一群配偶,夜夜笙歌,而殷乐只能在笼子里面吃馊饭,喝冷汤,听着宫殿里传来的音乐和嬉闹声,听着他给新配偶唱狼歌的声音后悔流泪。这一切得尽快做完,因为殷乐不耐折腾,说不定他才做到一半,殷乐就死了。
此外,他还要打仗,先打周,杀光周人,然后拖延时日,等到天邑商被东夷越方和马羌打得差不多是再回来。那时候天邑商只能依靠他,他就成了幕后商王。然后他就继续打仗,打东夷,打淮夷,出海,打波斯人、打希腊人、打埃及人。他要痛痛快快杀人,痛痛快快狩猎,每征服一处就颁布新法令:严禁杀狼。
对,还有新配偶。殷乐一死,他就能正正经经地找一个新配偶。这个新配偶哪儿哪儿都和殷乐不一样。是个女的,娇小丰满,皮肤黝黑,爱出门玩耍。她要贤惠、勤快、事事听他、靠他保护养活。她要给他生小崽子,他就养小崽子,他们快快乐乐过完这一生。
门内,殷乐翻腾起来,一会儿砸窗,一会儿抓门,但是窗户已经被钉死了,门更不可能打开。很快殷乐就不再出声了,只有剧烈的呼吸声传出来。
费玄不禁想:殷乐在做梦。罂粟烟带来的第一个梦,是很甜的,殷乐会梦到谁呢?
他猜不到,也不想猜,坐了一会就离开,叫一个士兵来替自己守门。他有许许多多的杂事要处理:罂粟得种起来,这比皮鞭和饥饿还管用的东西可以派上很多用途,以前他都没发现;征兵也得盯着,人得够,但也不能要老弱病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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