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昏君》第68章


“臣记得陛下喜欢听戏?”魏铎突然问,“有一出戏,说的是一白脸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陛下可记得么?”
“记得。”我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忠臣良将所不齿,便是市井小民也唾弃他这不忠不义之举,所以将他编进戏文传唱,好叫世人铭记,叫他遗臭万年。这份千古骂名,将军背得起么?”
“背不起。”魏铎与我一起走上城墙,关顶朔风更烈,吹得四面旌旗猎猎作响,“陛下也知道,臣如今是进退不得了。”
“并非进退不得,只是有一条明路,将军不愿意走而已。”我道。
魏铎沉声道:“一旦起兵,不论胜负都不能再回头。我若按兵不动,未必不会有转机……”
“幼稚!”我喝道,“如今兵部已是卫明的天下,殷燕宁大肆清洗朝臣你又见得少了?近年你回京述职,朝堂上立着的还有几张你熟悉的面孔?你连人都不认识了,还有谁会帮你?你本就与卫明不睦,又失去殷燕宁的信任,他们会放心把十万官兵交给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吗?你以为自己能打胜仗有多了不起?草原初定,需要休养生息,若你再把哈丹交上去,草原必定大乱,一时半会儿更打不过来,此时撤掉了你,你觉得重新培养一个能打胜仗的边将用得了几年?”
魏铎被我连番质问说得哑口无言,他虽不傻,可有些关隘有如伤口上蒙的一层薄皮,偏要戳穿了,狠狠地戳下去,戳出血来,才能叫他正视。
魏铎一时没了语言,我亦默然无声。传说伏虎关墙高百余丈,站在关顶,伸手能够到天。我此刻正在城墙之上,城墙之宽可横跑八匹马,高却未能触天。然而于关上缓缓前行,一侧是汉地景致,一侧是无垠草原,此番胜景,一生得见一次便心满意足。
我道:“朕记得,魏将军是叔宁人吧?”
“是,”魏铎再开口,态度已然恭敬了不少,“陛下还记得臣的老家。”
我微微一笑:“将军今年五十有三,行伍出身,十三岁便进军营,如今能做到一方守将,镇守边关,乃是将军一刀一枪自己拼杀出来的。当日你曾说朕对你有知遇之恩,朕委实不能担这个名。卫明回京之后,我朝可抵御外敌的只有将军一人,朕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于将军……着实是只有君臣之情,恩德却谈不上。”
“陛下谬谦了,臣……”魏铎低头道。
我抬抬手,止住他的话,接着道:“将军已镇守伏虎关十数年,我记得将军家有四女一子,其中幺子便是调任伏虎关当年所生,今年当有十三岁了吧?我听说他聪明伶俐,但是在读书作文上却叫将军颇为头疼?”
“何止头疼,”一提到唯一的儿子,魏铎话语间满是忧心与怜爱,“他简直是愚不可及!”
“将军可别这么说,既然聪明伶俐,怎会不擅长读书呢?我看这未必是令公子的错。在这边关苦寒之地,便是重金延请名师,又有哪位当世大儒肯来这里吃沙子呢?怪不得将军素日对朕不冷不热,对孟卿却颇多礼遇,原来惦记人家是文坛魁首,想叫人家指点幼子诗文。”
说到此,我不由一笑,魏铎被我看穿,也不禁露出三分笑意。
“叔宁人以诗书传家,男子若无功名在身,会被邻里乡亲鄙夷。将军虽为一方守将,却也不是走科举之路,一步一步考上来的,所以才会对儿子寄予厚望,盼他好好读书,来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是吗?”我道,“朕可以帮你。事成之后,朕可许你天下兵权,叫你坐卫明如今的位子,并授你爵位,世袭罔替。如此一来,令公子可进国子监读书。你可知入国子监者必为今后翰林,我朝开国二百年,历任内阁首辅中除一位之外,其余全是翰林院出身,连孟士准也不例外。”
听我将话绕了回来,魏铎不似方才抵触,却仍旧嘴硬道:“入国子监这件事,若我去求殷首辅,他会不许吗?”
殷燕宁现今为文官之首,官拜内阁首辅,我分心想了想他穿着首辅官服的样子,淡淡笑道:“若能要,将军早就要了。此时令公子入国子监,等于将军亲手将儿子送到殷、卫二人眼前为质,将军舍得么?何况,将军根本要不来!”
我直视他双眼,毫不委婉道:“国子监乃我朝读书人最高学府,将军功绩再多,不过是个武人,那些读书人不会允许一个武人的儿子进国子监的。”
“陛下就能力排众议吗?”魏铎道。
“当然!”我答,“从以前到现在,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着他们说三道四!”
魏铎微微一怔,停下脚步,落在我身后一步之外。
我回头看他,他目光游离,仿佛心中正在天人交战,好半晌,他突然仰头望天,长叹道:“臣驻守这伏虎关已有十三年了……”
“脚下这一马平川,在旁人眼中是不可多得的盛景,在臣眼中却是厌倦不堪。十三年来,臣的官职虽有提升,驻军之处却一直未变。当年陛下被传暴毙,臣被召回京师之时,忐忑之外竟有几分庆幸——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魏铎将手按在结实却斑驳的城砖之上,怅然说道:“陛下说于臣没有恩情,实在过于自谦。当年蛮族入侵,军饷告急,适逢淮江水患,国库空虚,陛下率宫中上下节衣缩食,掏空内库为臣筹措军费,方使臣没有后顾之忧,打了个大胜仗。事后陛下重重嘉奖臣,臣心中却觉得,若无陛下,一定没有这场胜仗。”
他转身朝向我,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
我接过来,只凭信封上的寥寥数字便认出了这是谁的笔迹。
太熟悉了,当年阖宫上下都赞殷太傅之字既有行书之洒脱,又有楷书之气韵,争相效仿,我却嫌他的字太过女气,怎么都不肯学。
没想到时隔多年,未见其人,先见了他的字。
我拆开信封,将这封信粗粗扫了一遍。
上头道,已知废帝朱毓身在魏铎处,限魏铎七日内将我押解进京,他容留我之罪可一笔勾销,另有重赏,否则,即刻革去他边将一职,与废帝朱毓同罪论处。
“这封信是今早到的,送信来的是听风处的人。”魏铎道。
刘岭的人?我沉吟道:“他们人呢?”
“他们来了两拨,一拨送信,一拨竟偷偷潜入我府邸,想劫持臣的家人,逼臣就范。臣已将他们捉住,看管起来,还借他们找出了朝廷安插在臣身边的眼睛。陛下放心,臣已将家人秘密藏至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威胁不到我了。”魏铎顿了顿,“只是臣本以为这封信会来的再晚一些,怎么会这么快就来了?”
“朕知道。”
殷豪,你可真没让我失望。
我将信叠好,收入信封中,交还魏铎。魏铎接过,却不收好,两手捏着信,双眼直视我道:“陛下,臣若随您起兵,胜算几成?”
“我方必胜!”我道。
魏铎皱起眉头,想来若我说个五层六成,他还能信,我如此答,他怀疑道:“为何?”
“因为朕乃朱氏子孙!”我朗声道,“朕之先祖起于草莽,历经二十余年,自一介布衣而成一代帝王。朕之祖父六岁即位,江山满目疮痍,他斗奸臣,平东海,御驾亲征震慑草原蛮族不敢南下牧羊。朕是他们的子孙,身体里流着朱氏的热血,朕不会败,也绝不会将江山拱手他人!”
魏铎双目炯炯地看着我,突然一撩下摆,屈膝下跪。
“臣魏铎,蒙君礼遇,受君隆恩,自今日起,愿为陛下马首是瞻,百死而不悔!”魏铎叩头道,“这拥立首功——臣要定了!”
七日后,魏铎起兵。
魏铎打出了“护主回朝”的旗号,起兵同时,将我尚在人间一事公布天下。讨伐殷、卫二人的檄文出自孟士准之手,当代文坛魁首笔下,我一时不察,于微服出行途中为殷、卫二人所害,险些丧命。二人谎称我暴毙,扶持新主上位,意在把持朝政,同时将我囚禁,幸得上苍有眼方由仁人志士相助,将我救出。今魏铎起兵,一为护我回朝,二为讨伐奸逆,他号召天下忠义之士揭竿而起,与他一同讨伐殷、卫二人,还朝政以清明。
檄文之外,孟士准还准备了证据若干,其中最有力的便属殷燕宁给魏铎的那封书信。信中称我为“废帝朱毓”,他承认我是朱毓,口称我为“废帝”。可我不该是“废帝”,而应该是“驾崩”,很显然他承认我没死,得知我在魏铎处,还气急败坏地叫魏铎把我押往京城。
殷燕宁自诩文武全才,自成为首辅后,巴结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过往的诗文被集结成册,每一上市便销售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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