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第3章


是送去秦国的质子啊。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是,当马车到达咸阳的时候,燕丹发现自己开始无可抑制地痛恨命运。痛恨这种被他人掌握在手,须得时刻胆战心惊步步为营虚与委蛇的命运。
是从他见到秦王政的那天开始的。秦国一天比一天强盛,六国却一天比一天衰弱,幽燕之地,冰雪中的小国,如今没有什么能与秦相提并论的资格。当踏上层层高阶,穿过纡回曲折的长廊,来到觐见秦王的处所时,燕丹就已经无法再忍受秦国人非常直白毫无遮掩的蔑视了,那装饰富丽的礼殿,屋檐向前伸长,瓦当是饕餮纹,梁柱漆成庄重艳丽的赤与黑,雀替拱顶与藻井都雕刻成粗野的怪兽形状,左陈铜钟,右列玉磬,高大的漆架子做成龙虎形,帷幕上垂下青玉,明柱旁边是黑压压的仪仗。
燕丹见到了阔别十几年的秦王,身着数重大礼服,戴着垂下珠子的冠冕的大国之王,身后是翡翠与孔雀羽交织的帷屏,他从十二旒后投来饶有兴味的眼光,冷淡而嘲讽地向自己的故人注目,高高在上。燕国太子抬头仰望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窒息:青年国君已然长成,相貌堂堂又威仪凛凛,不复当年那个苍白又孱弱的孩子模样。
那逝去已久的年月中,幼年的阿政蜷缩在他怀里,和他作着无声的游戏,现在的秦王已经不会再诅咒夕阳,不会再害怕黑夜。但他的容貌同幼时有很多共同之处,燕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也很快就明白,他和他之间有了深得无法填平的隔阂。在阔别多年后,那些落日与黑夜的遥远幻象几乎化作了燕丹的心魔,他站在殿下攥紧双手,指甲在玫瑰红色的掌心内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然后燕国太子得体地、规矩地、优美地向他深深行礼。
质子对国君的礼。
宽大的、织有水波纹路的蓝色衣带紧紧束住他向下俯曲的腰肢,一点点地;双腿挺得笔直,脊背的弧度仿佛被什么压迫,从容不迫地弯了下来;厚布的衣带也被带出几道褶皱,在腰最细的地方。玉佩于身侧琤瑽,相碰之音清冷悦耳。燕丹的袖袂垂下,他把头埋得很低,神情无法看清。
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那个阿政了。燕丹行礼的时候,在心中想。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想法,秦王政的外交辞令巧妙且高深,他那冰冷而醇厚的秦地人口音,说着客气又疏离的话,十几年的时间确实是足以改变一切的。他绕来绕去,最终怀着大国对小国的轻蔑,无礼地开起燕丹的玩笑来。“我和太子是旧识呢。”最后秦王政轻松愉快地这么说,满朝文武哄然大笑。
在悲凉的北地邯郸,在恐怖的黄昏的使馆,紧紧依偎企图取得一点少得可怜的温暖的过去,只是被一句旧识,轻易带过了。带过了,昔日多少的怨恨和痛楚,多少的谈笑与盼望。
燕丹没有答话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立着,以柔顺又谦和的姿态,静默地立在那里,立在虎狼巢穴一般的秦宫中。他需要忍耐。只不过,昔日和他一同忍耐命运的人,现在已经成了他苦难的施加者,他得独自忍耐了。
然而终于有他再忍耐不了的时候,在肆无忌惮的咸阳,他像是被幽禁一样限制了人身自由,巧妙而客气地关在供质子居住的馆舍。秦王在某一日决定与这位养在笼子里的鸟叙旧,通知了所有的人,除了燕太子。他命令燕丹馆舍里的侍臣隐瞒这件事,大概是想看质子唉声叹气、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全馆上下的人像戏外人瞧戏里人一样,观赏着燕丹把这一天当做平淡无奇的一天那样度过。
燕丹只觉得四周非常之静,国君来到的时候,他正在案前读着无关紧要的竹简,然后一道高大的影子遮住了蜜色的灯火,他繁缛厚重的衣衫和宽大的袍袖投影在镶嵌松绿石的青铜蟠螭纹几案上,是君王在起居时才有权穿着的服饰。有雅致堂皇的熏香随风而来,燕丹猛地抬头,手中竹简掉在青铜上,哗啦地响。
秦王政和煦地微笑,带点轻慢地与他见礼,君王之心实在诡谲莫测,他和小时候太不一样了。燕丹努力掩饰紧张,尽量平静地向他注目,恭谨地将竹简收拾好,卷叠成之前的形状,堆在案几的一边,这时候他感觉一旁的君王向他俯下身来,如同豹子在草丛中窥视猎物时将身子贴近地面。
“多年未见。您当年同我说的话,我还记着呢。”
君王慢条斯理地,别有用心地说,青年人的声音深沉又醇厚,连唇齿之间的摩擦都发得很清。但燕丹并没能很快明白他是指什么,秦王政好心地贴在他耳边,仿若怜惜一般低低提醒:“在邯郸的时候,您对我说的关于王的话。”
燕丹是想了一会才想起自己那时候说过什么的,脑海里记忆的残片模糊而零碎,与此同时,他反应过来,秦王政将双手移到了他的肩膀上,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动作,随即他的掌心顺着织锦的纹路下滑,君王的指尖隔着精致的礼服,奇妙而危险的感觉,燕丹慌张起来,他动了动嘴唇,没能说什么,那双能够号令天下的手移到了他的大臂,紧紧地捏着他,像要捏住什么极易流走的东西。疼痛十分迟钝地传来,寻即,燕丹猝不及防,被他用身子从后抵住,遽然压制在青铜几案上。
肉体碰撞金属发出沉闷的声响,倾倒的那一刹那,燕丹心下惶惶,从背上传来君王的体温和重量,可是本能教他不敢反抗。在考虑个人之前,他先想起了自己的故国,不敢得罪这位最强的君王。
胸口感到金属坚硬的冰冷,燕丹上半身扑在几面上,被迫将下颚搁上那些硌人的铸纹和镶嵌,没法回头,因为一只手正威胁性地按着他的后颈,如若宗庙里的官员按着即将被屠宰献上祭案的羔羊。他看不到身后的情况,这样加重了他的无措和羞耻,秦王政在他后面坐了下来,他腰侧的玉佩轻轻撞击燕丹的大腿。
“我确实已经拥有权与力了。”君王温情地,柔和地说:“这些都是好东西,你看看四周的陈设吧,没有权力与财富,怎能建起它们来?”他一面感叹,一面缓缓摩挲燕丹的脖颈,生茧的温热的手,像正在抚摩一匹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冰凉的锦缎。与脊椎连接的地方,有小小的骨的突起,形状美好,接着就是曾经向他优雅地弯下来过的脊椎,一节一节,在血肉之下微微显出。
“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幸运,这些是我应得的东西,为此,我拿了许多另外的东西去换。”君王若有所思地说:“当王确实很好,非常好——尤其是大国的王,再也不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了,我可以留下自己想留下的,除掉自己不想要的,用不着忍耐,也不需要小心翼翼,我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不担心遭受怨恨——比如我现在对您。”
燕丹没有太多心思去聆听君王一时兴起的长篇大论,他焦灼起来,此时视力丧失了作用,他眼前只有跳动的错银青铜盏内的灯火,如临死前的蝶般挣扎着扑闪,还有那些陈旧的书简,华丽的陈设,繁复的室内结构,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永远是黑暗,黑暗中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目光无法企及的所在,有秦王的气息,燕丹的呼吸突然加重,显得急促而惊恐,君王将一只手伸进了他的里衣,他用尽所有力气紧绷身体,想克制自己的颤抖,那只手从上至下掠过他平坦的脊背,带有鉴赏意味地慢慢抚摸他的脊椎骨,细腻不见光的肌肤与相对来说较粗糙的手掌摩擦,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不知为何,蓦地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
“……您不再是昔年邯郸的那个您了。”燕丹出乎意料地开口说,他牙齿打颤,仍是强忍着,想使声调显得波澜不惊:“关于昔年之事,我也已经记不太清。不过即使如此,我想我当年或许说过,就算是王,也不能肆意妄为的——”
他没能继续讲下去,因为秦王的另一只手同时狠狠地按住了他的喉结,似乎要把那点突起按进喉咙里似的,秦王骤然发狠地在这个脆弱的部位用着力气,这是一种凶狠的要挟,燕丹痛苦地从嗓子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近乎□□的干瘪的音节。秦王终于松开手,他的身躯放松下来,伏在案几的边缘,立即难过地大声咳嗽。
“非也。”秦王微笑地睥睨他狼狈的模样:“您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您只是那衰弱的燕国的太子罢了。”他将手从他衣服里抽出来,燕丹倒在一边,捂着喉咙喘气。秦王在他耳后吐息,以胜利者的姿态:“你看,您刚刚甚至不敢挣扎。”
“不能为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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