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第5章


燕丹穿着染成鲜青色的礼服来见秦王政时,后者满怀悲悯地想起了这种鸟,燕丹的衣裳是按照北地风格裁剪的,那种绿松石般的色泽,看了叫人觉得不快。但将燕丹比作翠鸟,毕竟是不妥的,秦王又想,这个人坐下的时候,衣间带着浅浅的松香,香气十分清雅,但细嗅起来又有点刺鼻的辛苦,大约是患病时敷的药的气味。
离上次在使馆里发生那件事,已有一段日子了,他们客客气气,若无其事地相对晤谈,一东一西,都竭力表现出从来没有任何冲突的样子,但在繁缛得令人厌倦的客套和礼节中,他们观察着对方的模样,很快就互相知道,彼此皆没有从那件事上释怀。
“怎么,难道咸阳不好吗?”秦王政像个真正和蔼的君王,尽职尽责的东道主,微微地笑着问燕丹。
“不。”燕丹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略略垂头:“咸阳是好的。只不过我思念蓟都。近年来,也有疾在身,因此——”
燕丹抓紧机会开始逐条地阐述回去的理由,阐述自己的苦衷。他被那些表情单一的人监视,如同软禁一般困在幽深的使馆,要见到这位日理万机的秦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君王有时间见询问各类琐事的官员,有时间见馆舍里那些素有才名的客人,有时间见他国来奔的臣子,就是没有时间见这位他昔日的故交,幽燕的质子。总是有些什么临时突发事件,打断了他们的会面,很久之前就决定的出征,某个国戚需要问病,又或者是秦王公务堆积,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要得到一个能与他当面晤谈的机会,非常非常不容易。
哪里还是那个小时候天天跑来找他,赶也赶不走的人呢。
“咸阳不好吗?”但秦王政无心听他的长篇大论,他只是重复地问了一遍。燕丹诧异地抬头,只见他的身子微微向他倾斜过来,无声且飞快地,严肃而狂热地,一只手撑在葛席上,袖口掩盖了手背。他们四周垂缬下的巨大柔软的茜色帷幔稍稍飘荡,秦王政投在上面的影子如若鬼魅般晃动,那个人看着他,双目映衬明亮的火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如夜空、如点漆,如明潭,如素羽,这是意蕴深刻,沉沉如井又灼人可怖的野心家的眼睛。
“可是我觉得,不管是咸阳,还是蓟都。”秦王政很快地抢在燕丹开口前自答:“此刻最让我焦灼渴望的,是邯郸。”
不是他们两人相拥度过一段童年的邯郸,是战略地图、是史册记载、是地理财贷、是军事行动中的邯郸。
“赵国和燕国,真是过去人所说的唇亡齿寒的关系呢。”年轻的君王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却如暮鼓晨钟般振聋发聩。燕国太子望着他,突然发现他是这么不可理解,又是这么光明正大。他明明白白地暗示又若有若无地威胁,叫人满心惶恐。
从燕丹的后背上,遽然窜起一股恐惧的冷意,他直直地坐着,品味着君王的话语,感觉到身上寒毛炸起。
这场商讨如同预期一样,没有达成什么一致意见,燕丹的希望落空了。而帷幔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务等着秦王去处理,秦王政并没有太多时间在燕丹这里逗留,与他展开各种各样的高谈阔论,他也实在是厌烦了。侍臣捧着烛火,将嵌珠的鞋子拿到阶下,他站起身,长长的佩剑悬在身侧,剑缨上装饰琉璃珠,由不同形状镂花组成的,整整十六节长的华丽组佩,互相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我把您留下来,是因为我有能力把您留下来。”秦王政最后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说:“您应该知道的,我说过,您能不能离开这里,只取决于我。”
“那么,至少请给我一个期限吧!”燕丹在帷幔里两手撑着席面,欠起身,绝望而慌张地注目君王的背影:“您不可能永远把我关在这地方的,至少,请允诺我一个回蓟都的期限!”
年轻的质子提高声音,却只换得君王略略偏转身子的一个回顾,心不在焉、敷衍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君王的玄色袍袖在高大的烛火下鼓荡,他迎着火光的面庞忽地现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秦王政犹若叹息般拉长声音:“好,那就给你。”他颇为自满地念道,一字一句:“这就是你要的承诺:待到乌头白,马生角,我就允许你回到你的故国。”
君王扬长而去,再不回首。片刻之后,燕丹猛然跌坐在葛席上,他瞪大眼,先是尝试着理解君王的诺言,紧接着恍然悔悟,攥紧拳头,痛苦地闭上双目,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说不可能永远关住他,就偏要变出个可能给他看。儿时总角的言笑晏晏,成人为质后的服柔逊谦,到头来只不过换得一句——乌头白,马生角!
乌头白,马生角。乌头白,马生角。燕丹罔顾四周围拢来的玄衣侍臣,近乎疯狂地支撑着躯体,喃喃地来回地念叨这句话,焦灼而无力,似乎这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谶言。他倏忽神智不清般哈哈大笑。乌头白,马生角,唇齿用力地合拢又分开,连着仇恨、回忆、痛楚与无能为力一同狠狠地咀嚼,吞咽下腹。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又变得恶毒起来,他伸出手,迅疾犹若鹰展开它的爪子,像揪着秦王政的衣领般死死揪住了一边飘忽的帷幔,松脂的香气,刺鼻、辛辣、清苦,同着彻骨的恨意一同,同着复发的旧创口滴下的鲜血一起,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之处蔓延开来。
乌头白,马生角,悠久而绝望得好像什么恋爱中的誓言。
连漆黑的乌鸦也被岁月染成白头翁,连生着飘逸鬃毛的胡地骏马也生出了杀人的利角。直到那个并不存在的时刻来临之前,他不会放他回去,不会放他回去。
这是被逼到不可再退的地步了,燕丹狠狠地扯下帷幔,撕裂的声音,痛苦残忍地响起,浓艳的茜色覆盖上他玉色的手腕。
为了冲破永恒的牢槛,他只有向命运迎击。
在被许诺所束缚的、漫长近于永久的牢笼中,在天下最坚不可摧的、威严雄壮的咸阳城内,断绝了一切希望而生活着的、被儿戏般的誓言轻侮玩弄的年轻质子,在极度的绝望过后,终于决定为自己争取些希望。他不是会守着镜中花、水中月度过一生的人,况且君王的许诺,比镜花水月要更为不可靠,那些美丽的遥不可及的泡影不能成为他余生的期望。
秦王政似乎是有所提防的。被恩赐的自由越来越少,许多莫名其妙的小官吏,就像看守犯人那样,驻守在馆舍的四处,时常找出各种规章制度,来与他的下臣喋喋不休,做什么事情都很麻烦,就索性什么都不做,连出门的条件都越来越苛刻——大概是秦王下了命令,不许他去见他吧,可是,燕丹冷笑着想,他不打算去见他了。
既然他用不合情理的起誓对待他,那么他将还他以不合情理的逃亡。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不受王法、规矩和国与国之间的强弱影响的,是随心随性、甚至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燕丹对这些东西格外敏感,那是所谓的侠义与道德,是剑与悲歌,比简牍上冷冰冰的法律更加打动人心,比居高临下的说教与解答更值得传唱,如香气馥郁的昙花。它在漫长的黑夜中酝酿,只为了一时快意,为了刹那恩仇而盛开。燕赵之地的人们,自古悍勇而难以为政府控制,他们不仅是这些回肠荡气的传说的缔造者,而且比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知道应该怎样巧妙地利用它。
赠送礼品、待之以诚、无微不至地关照,尔后便是安排人手、策划路线、约定时间。秦王政在百忙之中不是没有听到这样的传言,管理馆舍的官员抽空专门来向他禀报,在阶下的幽暗里,头低得几乎看不见,字句斟酌,恭敬审慎:曾经听到下面人一些不当的传言,那位燕太子丹最近态度大变,很可能是筹备出逃呢。
君王坐在漆木几案前,坐在明烛晃晃的堂上,无动于衷地批阅那些繁复的字句,案上的竹简堆得快遮住了他的脸,甚至让人担心会不会将那精致如艺术品般的陈设压垮。秦王政听着那官员的话,批阅竹简的手甚至不曾停下,只是偶尔飞快地在墨水中沾一沾——过了很久,久到那官员以为他没有听到,准备再说一遍的时候,他才极轻极轻地哦了一声。
他握着笔,于竹简上顿了顿,不疾不徐地抬起眼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神情冷毅——从没有人见过这样无情冷漠的面孔,仿佛岩石雕凿而就的。他平和地注视着下官,“还有什么其他事么?”然后君王这么问。
官员自讨无趣,归去后以为秦王政已经不再关心北国质子的状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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