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第8章


就是这一刻,太子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外一点点地侵蚀了他,像浓酸滚过肉体,在他胸口慢慢腐蚀出一个大洞,里面是空的,是黑的,是一望无际而深不可测的疯狂之渊。他沉默地与这种腐蚀对峙,与此同时,麻痹的、尖锐的快慰,细小地炸起,沿着他皮肤上起的鸡皮疙瘩一点点地冒出、窜升。他看着那双娇艳的手被呈给满面讶然的荆轲,竟感到一点自虐般的愉悦,他竭力掩饰自己加快了的呼吸,刻意将目光掉转向白雪皑皑的远方,心想,大约他自己的残酷,已经和秦国那名盛传的暴君不相上下了吧?
为了向傲慢无礼的秦王报仇,为了向不念旧情的阿政雪恨,为了用他的鲜血洗掉那句乌头白马生角的耻辱,为了让燕国上下再也不用忧虑秦国,他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的恨,是比秦王的囚禁还要坚固的牢笼,是沾满毒液的可怕的蚕丝,他以此织就致命的茧。燕丹想,他到底是个燕人,即使有沉静谦虚的壳子包裹,生来依旧脱离不了恩怨与侠义,脱离不了情仇与爱恨,和那些著名的传说中一样,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极烈极烈的北方的酒。
然而,尽管做了这样大的付出,太子依然强自忍隐、按捺着,他始终不主动向荆轲说出那件他需要他为他做的事。毕竟,先开口是很不地道的,会显得这些时日对他的好都是别有所图。赵国灭亡的消息传来以前,太子丹一直等着荆轲开口,许多个夜晚,他在半夜映入帘子的月光下翻来覆去,将脸紧紧贴在玉枕上,好像能听见秦王的马蹄踏在易水河畔的声音,那个晦暗的午后,残留在他衣上的余香,幽幽地从夜色中飘来,十分可怕地绍缭在他鼻端,挥之不去。
荆轲有时与他共寝,剑客明锐的眸子,透过黑暗看穿了他的焦虑。荆轲分明了然他的心事,可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他跟太子在私下里玩着追逐与躲避的游戏。
这无趣的游戏直到某个春日的午后为止。太子庭院里的花色浓艳得化不开,荆轲斜倚在朱红的亭柱上,那一座孤亭临水,他的影子在动荡的水面拖了老长。水是活水,从外面的河中引来,碧绿沉潜的一潭,在郁郁葱葱的横斜的竹影下,显得幽暗而沉静。荆轲冷眼看着许多百年的老龟,长得有车轱辘大,从阴凉的碧水里爬出来。水在绿荫下是浓翠的,在日光下又是金绿的,光采熠熠,乌龟们笨拙地划拉着粗糙的四肢,爬到有太阳照的泥涂或是石块上去,摊开灰黛的小尖头,懒洋洋地,缓慢地伸直了,眯缝的小眼警惕地眨两下,贪婪地享受着阳光。
这些老龟,靠懦弱和谨慎活过百年,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样子可恶又可笑。一旦荆轲信手拾起亭子边上散落的石块儿,朝它们身旁扔去,溅起很高的水花,它们马上就吓得缩回壳里,扑通一声,急匆匆重新爬回水中了。
侠客抱着手臂,哈哈大笑,眼角瞥到燕丹正从阳光烂漫的回廊那头向他走来。太子年岁不大,白玉的簪埋在发髻里,露出的一头微宽,雕成一只碧眼的鸮,身上是素雅的绣着暗纹的青莲色衣衫,于日色中投下一抹深重的影子,待他走近,便可听到衣带系着的玛瑙环与黄玉玦相碰的声响,还有若有若无的、治疗疾病的松香。太子亲自为他端上紫檀的小案,案中堆有一叠叠地累积起来的金子,多得快要溢出来,这种有魔力的东西足以让人眼里的太阳变成紫色。它们确实拥有太阳的某些特征,光灿灿的,仅是稍一接触,就令人目眩神迷。
“请先生用这些来扔水中的龟吧。”太子丹向他献上满满一盘的金子,温和地建议:“免得从地上捡石头,弄脏了手。”
荆轲的眼,从金子转向他攀在檀木案上的一截手指,光润乌暗的漆面的衬托下,在错综复杂的针刻描花之间,这只手愈发地白,指节清瘦,指甲是美妙的朱红,难免令他想起琴女的手。可这手毕竟不是弹琴的,它主要用来握剑拉弓,主要用来指点山河。
荆轲在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惋惜,他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以欣赏的眼光瞧着那堆闪亮的金属,他不情不愿地哼哼两声,蓦然放声高笑,笑个不住。荆轲啧啧称奇,盛赞太子的痛快大方,接着全不推拒地接过那盘金子,荆轲双手捧着这些害人的东西,几乎捧到天上,他翻转檀木的案板,将它们一股脑儿全部倾入湖中。扑通扑通的声音,碧绿的水花溅得老高老高,倒很像往汤里下面条儿,水面上的阳光激烈不安地颤抖,荆轲眯起眼,这些金子弄起了多大的动静呐,剩下一些晒太阳的乌龟忙不迭地缩回头去,纷纷逃进它们安全的湖里去了。
“您有没有觉得。”剑客倒完金子,痛快地长长舒气,将紫檀小案送回太子手里,他又将身子斜了斜,站得离太子近了些,清癯削瘦的面上,那双刻薄但异常大而明亮的眼,倨傲地向他注目:“您有没有觉得,这群乌龟,很像您那班不堪重用的臣下?”
太子丹惊异而不无责怪地瞥了他一眼,低头思索,默然不语。
“我听说,您曾在秦国受了委屈,一直想方设法要报仇,但苦于秦王过分强大,找不到方法。”荆轲也不太在意他的反应,他抱着双臂,黑色的窄袖剑士服衣领不规矩地半散着,深灰的内袍若隐若现。剑客没有挽髻,披头散发,蓬乱的青丝垂到装饰金带钩的衣带上,发尾带着细微的卷,逆着午后的日光,漫发出一种黄褐色。
荆轲砸吧了两下嘴,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地问他:“既然想要报仇,那么您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截止这天下午,燕丹一直努力在荆轲面前掩藏自己的恨意,但是终于,猛兽般的洪水冲破了脆弱的堤坝,以不可挡之势,向每个他能够看到的地方侵袭,似乎一定要毁掉些什么。他再一次地想起了禁制严密的咸阳,想起那座天下最坚不可摧的城阙以及坐镇其中的君王,想起镜花水月般的承诺,想起浓艳得触目惊心的茜色帷幕以及那个人玄色的大礼服。这可怕的恨意,一旦翻涌起来,浓烈起来,宛若毒发,搅得他头昏脑热,就万事都顾不得了,万事都视为无物了。
燕丹迟疑片刻,向持剑的上卿抬起眼睛,他是他回燕国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提起秦王面无惧色的人。荆轲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线条凌厉的、瘦削的脸上,反倒露出一抹儿嘲讽的笑,这表情好似怂恿又好似鼓励,好似讥讽又好似轻蔑。燕丹颤抖着,猛然揪住自己长大的衣袖,银红的指尖抠进那一片细腻光润的锦绣,这个时候,他的心都是揪紧的,被憎恶与痛恨揪得紧紧——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复仇。
“是,我要他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一点战栗,无比清晰而坚定地说:“您可有……什么主意?”
纵使叫他和秦王同日死去,纵使让燕国和秦国一起灭亡,他血肉化为的灰烬内也会重新燃起火星,白骨上也会开出灿烂又阴森的鲜花,随风扬播带毒的粉尘。他偏要让那个君王知道,即将亡国的贵族,也有不可亵渎的尊严;要让那个敌人知道,他不是任人摆布嘲弄的,他有自己的手段,能够颠覆这天下的格局和国际的惯例,向他施展致命的一击;要让那个孩子知道,在那漫长无尽的午后所结下的情谊,不可轻易辜负,他儿时曾对他说过的告诫,是全然正确的。
荆轲轻轻地笑了。
【六】

上卿大夫说,请替我准备匕首和酒,派我出使秦国,我将在咸阳王宫里,杀死您的仇人。
上卿大夫坐在灯火阑珊的大殿上,坐在乱掷了一地的壶爵樽鼎里,青铜的器物倾倒着,沉重的质地、沉重的色泽,七歪八倒,残酒闪闪发亮。他身后是巨大的怪兽与龙相搏纹样的影壁,金粉和蓝色的颜料,交织渗透,结合处晕开一道瑰丽的边缘,色彩鲜艳,线条扭曲,张扬而酣畅淋漓,诡谲又阴气森森。这间大殿里的空气都带有一种沉闷的味道,一呼一吸之间,能够毫无痕迹地将人窒息。空间开得很深,即使将所有帷幔都拢起,用嵌绿松石的金钩束上,最深处的地方也还是一片昏然。天光幽弱,懒洋洋地破开浑浊的空气,仿佛历时已久而老旧褪色、沾满灰尘的白纱,在青紫色地毯上拖曳出长长短短许多条。
上卿大夫的身量比太子略微高些,即使穿着庄重的暗蓝色礼服,镶着翠绿的边,绣有柿蒂纹和亚字纹,也还是没个正经相儿。他喝得太多,但十分清醒,谈话间总忍不住要伸出一只手来,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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