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复杂世界里》第13章


头版编辑第三天起得很早,睁开眼就去找友报头版。
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地,两个小字“救我”正在那里。
做版突然变得有了一丝乐趣。当天晚上,头版编辑一直在想今天怎么改动。头版编辑是处女座,想了许多方案,最后竟然一筹莫展,匆匆写了个“李白乘舟将欲行”。
第二天,友报头版下面发了个问题:“男的也看韩剧?”这个问题不露声色地暗示了自己的性别。
“也看。”头版编辑隔了一天后的回答简单而巧妙。而当天,对方符合逻辑地回了前天的诗:“忽闻岸上踏歌声。”
如你所见,这是节奏缓慢的对话。他们中任何一方提出或回答问题后,必须等第二天见报,对方才看到,然后做出回答或提出新的问题——再等见报,让对方看见。
完成一问一答需要三天。在人人盯着手机的信息时代,这种古典如写信般的低效的对话,就在两家报纸的头版角落里悄悄进行。
——“昨天真热。”
——“是的。”
——“你不怕被人看见?”
——“你不怕?”
——“报纸没人看了。”
——“那倒是。”
两个头版保持默契,谁也没有打破这种缓慢的节奏——虽然只需要随便打听,一个电话就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后天一起吃晚饭吧。”一个梅雨不断的夜晚,头版编辑鼠标一抖,敲上了这行似乎早晚要说的字。签版后,窗外电闪雷鸣,有如即将要发生什么故事的电影场景。
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了。有关故事的结尾有多种传说。
有人说,一男一女,两个单身的头版编辑见了面,理所当然地一见钟情,后来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也有人说,头版女编辑早已嫁人,看到对方吃饭的邀约就退了一步,再未回应。头版男编辑沮丧地等了一周无果,这场缓慢的对话无疾而终。
更有人开玩笑说,头版男编辑吃完饭就回了月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最后一种说法是,后来两边报社都发现了头版上的秘密对话,并且各自心照不宣,不管头版换成谁值班,都不忘继续快乐地和对方勾兑下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直到报纸在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
沙漠中的路 / 张克纯 
消失
文 / 那可 金融工作者 @那可可那 
李路那天在公园散步,不知怎的,想到了自己也会在某一天从这个世上消失,于是他在太阳地儿上面杵了一会儿,感觉非常难过。
他雷厉风行的老婆小赵,去年吧唧一声就没了。一辆老态龙钟的金杯面包车,居然奋起劲儿冲到了人行横道,撞飞了几个人,小赵也跟着飞了。那天团结湖的冰场刚关门,柳条铆足了劲儿想绿,他记得风也没那么刺骨,自己穿着一件羽绒服,走急了还流汗。早上,小赵开始抱怨床罩的颜色实在太恶心了,就决心去商场退货。她出门前搽了粉,换了靴子,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份杂志、两个鸡蛋灌饼。后来她飞了出去,头破了,咽了气。他有时候觉得小赵在那天的每一个动作一定都是活生生的,包括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怎么能跟死相关呢?
先是没人相信小赵死了,然后大家愤怒又悲伤。每个人都要抱着李路哭,想抱他的人太多,有人排不上队,就随便拉个人抱着,“嗷嗷”地,他们哭成了世界上最恣情且不幸的一屋子。后来大家精疲力竭,瘫倒在墙角、沙发和床上。李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婴儿,大哭了一阵子,世界还是同一个样子,他好像做足了一场跟悲痛相关的努力,就暂时释然了。那些抱着他哭的亲朋好友,看到李路重归平静的样子,就不好意思继续烘托这种悲苦,也都觉得算了。如果你突然闯进那个房间,会看到很多人都带着同一副木然的表情,那场景更像保育院,一群婴儿结束了哭闹,准备各自去睡了,而李路是最先睡着的那个。
。。。。。。
“谁是家属?”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大爷说,“烧好了,来装骨灰!”
蓝衣大爷把罩子打开,喷出一阵热气来。李路凑过去的时候,觉得脸烫。上次他脸烫的时候,是七年前他第一次把手伸进小赵的内衣里。
“是不是太小了?”小赵当时问。
“啊,是不大呢。”李路说。他在下一刻发觉说错话了,就把小赵抱得更紧,慌张地去咬她的耳垂。李路这个时候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里,闻到了榉树和泥土的香味。然后他就硬了。做爱的时候他先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乐手,在拉一首曲子,陶醉。可不久,小赵就被唤醒了,变得更加主动,她把李路压在下面,又让他起来,靠在床头。李路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任她拨弄的乐器。在不被察觉的时刻,李路伸手试图把灯光调暗,可是怎么也够不着。这时候,大灯粗暴地亮了起来,他觉得有人要冲进来把他们捉奸在床。李路的脸更烫了,想一头扎进小赵的头发,要做一只把脸埋进沙堆的鸵鸟,可小赵的头发像沙一样地散了。然后他听到有人用指骨敲了几下他的背,有个声音说:“你先捧着盒子,让我把头骨装进去。”
李路见到眼前的热浪下面,小赵变成了一具烧透了的骨架。肋骨什么的,压一压就碎了。头盖骨是硬的,被取出来,先放置在骨灰盒的底部。蓝衣大爷拿着一个带着把手的大铁饼,朝着骨头敲啊敲,有的地方骨头硬,他就身体前倾,脚尖点地,把自己的重量压上去。然后大爷擦了擦汗,对李路说:“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李路虔诚地拿起工具,慢慢地把小赵的骨头碾碎,扫进一个铁簸箕,往骨灰盒里倒的时候荡起了很多灰,他跟大爷就一起咳嗽了一阵子。
李路把骨灰盒抱回家之后就只想坐着,抽烟,又被呛着了。天黑了,他也没开灯,就让自己静静地暗下去,好像在扮演一副家具。后来他的肚子开始叫,他就重新动起来,煮了速冻水饺,吃完以后他觉得功德圆满,居然在一阵密织的悲痛中体会到了一种不恰当的得意。
然后他突然听到小赵在他耳边讲:“傻瓜,你瞎得瑟什么呢?”
李路发现死去的小赵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嗑瓜子。他去摸,摸不到。他去叫,不应。他欣喜,有点怕,快慰,但最多的是委屈。他觉得小赵再一次地冤枉了他,他自己明明不傻,也没得瑟。两个小时之前,他思念过度,几近昏厥。而他自己心情稍微平复一点,就被抓了个正着。他想,妻子死了,连句遗言都没有,于是就去问坐在沙发上那个摸不到的小赵。小赵只是盯着他,眼睛忽闪忽闪的,还笑。
后来他就习惯了小赵坐在那里,虽然死了,但是看着挺真的,偶尔还会换件衣服,除了嗑瓜子,她还会打毛衣,看书和文学期刊。李路打开电视的时候,小赵也会去瞅瞅。如果是日剧,她就看起来开心一点;如果是足球的话,就一脸苦相。李路不自觉的时候,会想搂过去,可是总是扑空。这个时候,他就从稍微展开一点的甜蜜里醒过来,想到妻子的确是已经死了。
一个月后,李路下定决心去整理小赵的遗物。他先翻到一摞信,他跟小赵不在一个城市的时候,会定期写点什么给对方。他想起来在那些挺热的夜里,他只开一盏台灯,把电扇开到二档,奋笔疾书,把自己掏得干干净净。他并不怎么诉说自己的想念,而是热忱地倾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他不敢去看这些信,这只会让他羞愧,但他在里面却发现了小赵自己写的,没有寄出去的一封,他鼓起勇气打开了,有一段话,让他热泪盈眶。
“我们应该是共同成长态,而不是敌对态,对吧?敌对态就是你老是担心自己喜欢对方是不是太多啊,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啊,她(我)是不是对你失去兴趣了啊,诸如此类。任何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是我动摇和你交往的决心的原因。所以,李路,我发现我居然想一辈子跟你好了,你可千万别吓着了。”
与此对照,李路去读了自己的一封信,觉得自己表达爱的方式非常低端而啰嗦——
“晚上七点钟,回家的路上,因为天气冷,沿街的积水有点结冰的趋势。我忽然有个模糊的念头,就是绕了一个圈,什么都会回到同一个样子。人类的情感经历虽然多种多样,但大体不过那几种,程度虽然可以非常激烈,但是也都被设计在肉体能承受的物理范围内。只有实际的知识是无限的。那个没有感情色彩,但是可以保证不重蹈覆辙。可是我对你是控制不了的,我想跟你好,我认为这既像新的知识的获得,又好像可以突破旧的情感模式。我很庆幸认识你。”
他觉得小赵当年怎么看上自己的,也真的是个谜。可是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李路想,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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