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达洛卫夫人-第9章


纯净的气氛中,钟声敲响十一下,余音缭绕,消泯在海鸥之中。
飞机调转方向,随心所欲地时而劲飞一阵,时而又向下俯冲,那么迅捷,那么自在,恰如一个溜冰运动员——
“那是E。”布莱切利太太说——
或许像个舞蹈家,那飞机——
“那是toffee(23),”鲍利太太说。
(汽车驶进了大门,没有一个人向它注视;)飞机不再放出白烟,急速向远处飞去,天空中残留的白烟渐次淡薄,依附在一团团白云周围。
飞机离去,隐没在云层之后。四下里万籁俱寂。被E、G或L这些字母围绕的云朵自由地移动,仿佛注定要从西方飘向东方,去完成一项重大使命,虽然它的性质不容泄露,但是千真万确,那是一项重大使命。突然,犹如穿越隧道的火车,飞机又拨云而出,隆隆的声音响彻墨尔街、绿色公园(24)、皮卡迪利大街、摄政大街和摄政公园,传入每个人的耳鼓。机身后面白烟缭绕。飞机往下俯冲,继而又腾入高空,描出一个又一个字母——但它写的是什么字呢?
在摄政公园的大道上,卢克丽西娅·沃伦·史密斯坐在丈夫身边的座位上,抬头观看。
“瞧,瞧哪,赛普蒂默斯!”她喊道。因为霍姆斯大夫对她说过,要使她丈夫(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病,只是有点心绪不佳)把兴趣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不要老是想着自己。
赛普蒂默斯抬头观望,心想原来是他们在给我发信号哩。当然并非用具体的词来表示,也就是说,他还不能理解用烟雾组成的语言;但是这种美、无与伦比之美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眼中噙满泪水,当他瞅着那些烟雾写成的字逐渐暗淡,与太空融为一体,并且以他们无限的宽容和含笑的善意,把一个又一个无法想象的美的形态赐给他,并向他发出信号,让他明白他们的意愿就是要使他无偿地永远只看到美,更多的美!泪水流下了他的面颊。
一位保姆告诉雷西娅(25)那个词是“太妃”,他们在给太妃糖做广告。她俩开始一起拼读:t…o…f…
“K…R…”保姆辨认着字母,赛普蒂默斯听到耳边响起她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念出“凯伊”、“阿尔”,宛如音质甘美的风琴声,但是她的嗓子还带着一种蚱蜢般的粗厉声,刺激他的脊梁,并把一阵阵声浪传送到他的脑海里,在那儿经过激烈的震荡后才终止。这真是一大发现——人的嗓音在某种大气条件下(人必须讲究科学,科学至上嘛)能加速树木的生长!雷西娅高兴地把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膝上,就这样,他被压在下面,无法动弹;榆树的枝叶兴奋得波动着,波动着,闪烁着光芒,色彩由浅入深,由蓝色转为巨浪般的绿色,仿佛马头上的鬃毛,又如妇女们戴的羽饰;榆树那么自豪地波动着,美妙之极!要不是雷西娅的手按住了他,这一切几乎会使他癫狂,但是他不能发狂。他要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然而,树在向他招手,树叶有生命,树木也有生命。通过千千万万极细小的纤维,树叶与他那坐在椅上的身体息息相通,把他的身躯上下扇动;当树枝伸展时,他说自己也随之伸展。麻雀在凹凸不平的水池边展翅飞舞,忽上忽下,它们构成图案的一部分;白色、蓝色、中间嵌着黑色的树枝。声音和冥想交融,它们之间的间歇与声音同样意味深长。一个孩子在啼哭,远处刚巧响起号角。所有这一切象征着一种新宗教的诞生。
“赛普蒂默斯!”雷西娅在呼唤他。他猛然惊醒。人们一定注意到他了。
“我到喷水池那边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说。
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霍姆斯大夫尽可以说无关紧要。可是,她宁愿他不如死掉!瞧着他那样愣愣地瞪视,连她坐在身边也视而不见,这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怕,无论是天空、树林、嬉戏的孩子,还是拉车,吹哨子,摔跤;一切都显得可怕。她确实不能再和他坐在一块了。但是他不肯自杀,而她又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真情。“赛普蒂默斯近来工作太累了……”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的母亲。爱,使人孤独,她想。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现在甚至不能对赛普蒂默斯诉说真情。她回头望去,只见赛普蒂默斯穿着那件旧大衣,拱着背,坐在座位上,茫然凝视。一个男子汉却说要自杀,这是懦弱的表现。然而,赛普蒂默斯曾经打过仗,他以前很勇敢,不像现在这样。她为他套上有花边的衣领,给他戴上新帽子,而他却毫不在意;没有她在身边,他反而更称心。而她呢,如果没有了他,什么也不能让她感到幸福!什么也不能!他是自私的。男人都是如此。他没有病。霍姆斯大夫说他没有病。她摊开了手。瞧!她的结婚戒指滑了下来——她已这般消瘦。是她在经受煎熬呵——却无人可告。
意大利远在天涯,那里有白色的房屋。她的姊妹们坐在屋里编织帽子。那里的街道每天晚上都挤满人群,他们边散步边嬉笑,不像这里的人那样,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轮椅中,瞅着栽在花盆里的几朵难看的花儿。
“你该去看看米兰的公园嘛,”她大声说。不过说给谁听呢?
四周了无人迹。她的话音消逝了,仿佛火箭消逝一般。它射出的火花掠过夜空,淹没在夜色之中,黑暗降临,笼罩了房屋、尖塔的轮廓;荒山两边的线条渐趋朦胧,只留下漆黑一团。然而,这一切虽不可见,却依然蕴含在夜色之中;尽管色彩已被吞噬,房屋上的窗户也不复显现,它们却更深沉地存在着,表现出阳光下无从传递的意境——各种事物的烦恼及悬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挤成一团。黑夜夺去了黎明带给人们的宽慰。当曙光洗净四壁的黑暗,照出每个窗户,驱散田野上的薄雾,照见那些棕红色奶牛在安详地吃草,一切事物重又整整齐齐地呈现于眼前,恢复了生存。我孑然一身,多么孤寂!孤零零地站在摄政公园喷水池边,她呻吟着(一面看着那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也许好似在夜半时分,黑暗笼罩大地,一切界线都不复存在,整个国土恢复到洪荒时期的形态,宛如古罗马人登陆时见到的那样,宇宙一片混沌,山川无名,河水自流,不知流向何方——这便是她内心的黑暗。忽然,仿佛从何处抛来一块礁石,她站在上面,诉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好几年前他们在米兰结婚,她是他的妻子,永远、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疯了!她转过身子,礁石倾倒了,她渐渐往下掉。因为他走了,她想——像他扬言过的那样,去自杀了——去扑在大车底下!不,他还在那儿,依旧独自坐在座位上,穿着他那件旧大衣,交叉着腿,瞪着眼,大声自言自语。
人们不准砍伐树木。世上有上帝。(他从信封背面得到这一启示。)要改变世界。人不准因仇恨而杀戮。让所有的人明白这一点(他记了下来)。他期待着。他倾听着。一只雀儿栖息在他对面的栏杆上,叫着赛普蒂默斯,赛普蒂默斯,连续叫了四五遍,尔后又拉长音符,用希腊语尖声高唱:没有什么罪行。过了一会,又有一只雀子跟它一起,拖长嗓子,用希腊语尖声唱起:没有什么死亡。两只鸟就在河对岸生命之乐园里,在树上啁鸣,那里死者在徘徊呢。
他的手在那边,死者便在那边。白色的东西在对面栏杆后集结。但是他不敢看。埃文斯就在那栏杆后面!
“你在说什么?”雷西娅在他身旁坐下,突然问。
又被打断了!她总是打断他的思路。
远离人们——他俩必须避开人们,他说(他跳起身来),立刻到那边去,那里的树下有几张椅子。园内的斜坡宛如一段绿绒,空中有蓝色和粉红色烟雾幻成顶篷,远处,在烟雾弥漫之中,参差不齐的房屋构成一道围墙,车辆转着圈子,嗡嗡作响;右边,深褐色的动物把长长的脖子伸出动物园的栅栏,又叫又嚷。他俩就在那里的一棵树荫里坐下。
“你瞧,”她指着一小群男孩,央求他看,孩子们拿着板球柱,其中一个拖着步子,走了几步,脚跟不动转了个身,然后又拖着步子走,似乎他正在音乐厅里扮演小丑呐。
“瞧,”她恳求他看。因为霍姆斯大夫告诉过她,要让他注意真实的事情,去听听音乐,打打板球——霍姆斯大夫说,她丈夫需要的正是板球这种有益的户外活动。
“你瞧呀,”她重复一遍。
看吧,一个声音对他说,却杳无人影。他,赛普蒂默斯,乃是人类最伟大的一员,刚经历了由生到死的考验,他是降临人间重建社会的上帝。他躺着,活像一床铺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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