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达洛卫夫人-第35章


—“今天早晨她还送葡萄给我呐,”——所以雷西娅想为她做些事情,表示感谢。不过,前天晚上雷西娅走进房间,却发现彼得斯太太在开唱机,她以为主人出去了。
“真的吗?”他问,“她在开唱机吗?”她说,是的;当时就告诉过他了,她发现彼得斯太太在开唱机。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看房里究竟有没有唱机。但是,真实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会叫人过于激动。他必须谨慎。他不想发疯。起先,他望着书架底层的时装样纸,然后逐渐注视那装有绿喇叭的唱机。再也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因而他鼓起勇气,环顾四周,瞧着餐具柜、一盘香蕉、版画上的维多利亚女王和丈夫,再看看炉架,上面一只广口瓶,插着蔷薇。所有这些都一动不动。一切都静止,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个女人有一张利嘴,毒得很,”雷西娅道。
“彼得斯先生是干什么的?”赛普蒂默斯问。
雷西娅“呃”了一声,尽力回忆。她想起菲尔默太太讲过,女婿是一家公司的推销员,常到外地出差。“眼下他到赫尔去了,”雷西娅说。
“就是这几天!”她重复道,带着意大利语音。他听见她亲口这样说。他用手半掩着眼睛,以免一下子看清她的面孔,而要一点一点地瞧,先看下巴,再看鼻子,然后,慢慢地窥那额头,生怕它是畸形的,或有什么可怕的斑痕。他想错了,她可没什么怪样,十分自然地坐在那儿,缝着帽子,像一般女人那样,缝纫时抿紧嘴,撅起嘴唇,露出悒郁的神情。他一次又一次谛视她的脸、她的手,叫自己放心,没有丝毫可怕的迹象,她只是大白天坐在那里缝纫,有什么吓人或可恶的呢?彼得斯太太却有一张恶毒的利嘴。彼得斯先生则到赫尔去了。那自己为什么要发怒或预言呢?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自绝于人呢?为什么要凝望浮云而颤抖、哭泣呢?为什么要追求真理,传播福音呢?瞧,雷西娅不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缝纫,把针插入外衣的前襟么?彼得斯不是照常出差,到赫尔去了么?什么奇迹、启示、痛苦、孤独啰,摔到海底,跌进火里啰——全都无影无踪了,因为,当他注视雷西娅替彼得斯太太做草帽时,只感觉到那条绣花床罩。
“对彼得斯太太来说,这帽子是太小了,”他说。
好多日子以来,这是第一回他像往常一样说话了!她应着道:可不是,实在……小得不像话呢。不过,这是彼得斯太太自己挑的嘛。
他把帽子从她手里拿过来,说道:这是摇风琴艺人耍的猢狲戴的帽儿。
哈,她听了多高兴呀!他俩好久没在一块儿欢笑了,此刻又像一般夫妻那样,私下里寻别人开心。她的意思是,眼下要是菲尔默太太走进来,或彼得斯太太、或任何人闯进来,都不会懂得她和赛普蒂默斯在嘲笑什么。
“瞧!”她把一朵玫瑰插上帽边。她从来没感到这么快活!一生中从未有过!
赛普蒂默斯道:插上花儿更可笑啦,那可怜的女人戴了活像动物展览会上一头猪哩。(没有任何人会像赛普蒂默斯那样叫她大笑的。)
她的针线盒里还有些什么呢?有丝带、小珠子、流苏、纸花,等等。她把这些一古脑儿倒在桌上。于是他把颜色各别的玩艺儿拼起来——尽管他的手不灵,连一只小包儿都扎不好,眼光却尖得出奇,对色彩常看得准,当然有时也会闹笑话,不过有时确实妙得很。
“这一下她会戴上漂亮的帽子啦!”他喃喃道,拣这样挑那样的;雷西娅蹲在他身旁,从他肩上望着。一会儿就拼好了,就是说,花样设计好了,现在她得缝起来。他说:你必须非常、非常细心,完全要“依样画葫芦”。
她便着手缝了。他觉得,她缝的时候有一种微声,仿佛炉子铁架上煮着水壶,冒出咝咝的水泡声;她忙个不停,纤小而有力的指尖一忽儿掐、一忽儿戳,手上的针闪亮着。随便太阳忽隐忽现,时而照着流苏,时而映出墙纸,他只管安心等待,躺在沙发上,脚伸得长长的,眼睛望着沙发那一头的环纹短袜;他要在这安乐窝里待着,四周一片宁谧,空气都静止了,仿佛有时树林边薄暮的气氛:由于地上有些坑洼,或由于树木分布的格局(首先要科学性、科学性),温暖的空气逗留着,微风迎面吹拂,恰似鸟翼在抚摸。
“喏,好了,”雷西娅道,指尖上绕着彼得斯太太的帽子,“暂时就这样吧,以后再……”她的话像水泡一般冒着,低下去了,一滴、一滴、一滴,犹如没关上的水龙头,满意地滴着水。
妙极了。他得意扬扬,感到从未有过这样称心的事。那么真实,那么实在——彼得斯太太的帽子。
“瞧呀,”他说。
真的,只要看见这顶帽子,她会永远感到幸福。因为做帽子的时候,他恢复本来面目了,他笑了。他俩又单独在一起了。她将永远喜欢这帽儿。
他要她戴上试试。
“嗐,我肯定会变成丑八怪的!”她嚷道,随即跑到镜子前面,头侧来侧去,端详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赶紧脱掉帽子。难道是威廉·布雷德肖先生来了?已经来叫了吗?
不!原来只是那小女孩,送晚报来了。
每天总是例行的事——每晚都是这些事情。那小女孩照常来了,舔着大拇指,呆在房门口,雷西娅走过去,蹲下来,轻声轻气地跟孩子闲聊,亲吻她,再从抽屉里掏出一袋糖,塞给她吃。每天老是这样。一桩事接着另一桩事。她就这样按部就班做着,先做这桩,再做那桩。她拉着小孩跳来蹦去,溜呀滑的,在屋子里转圈儿。他看着晚报,念一则新闻的标题:萨里酷热,有一股热浪。雷西娅应声道:萨里酷热,有一股热浪;一面仍然同小孩(菲尔默太太的孙女)玩儿,跟她一起嬉笑谑浪,玩得挺有劲儿。他却很倦了,他很快乐。他想睡了。他闭上眼睛。可是,双眼一闭,她们玩耍的声音立即变轻了,有点怪了,似乎有人在寻什么,却找不到,招魂一般喊着,声音愈来愈渺远了。她们失去他了!
他惊恐地跳起来。看见了什么?餐具柜上一盘香蕉。屋里没有人(雷西娅陪孩子回到妈妈那里去了,该上床睡了)。原来如此:一辈子孤独。这是命里注定的,以前在米兰,走进住所的房间,看见那些人用麻布剪出花样时,已经注定了:一辈子孤独。
此刻,他独自面对餐具柜与香蕉。他孑然一身,躺着,栖息在阴沉的高处——不是在峰顶,也不在峭壁上,而是在菲尔默太太起居室的沙发上。至于那些幻觉、那些死者的面孔与声音,都消逝了?他面前只有一列屏风,上面显出黑油油的香蒲和蓝幽幽的燕子。在幻觉中一度呈现的山、脸、美,都杳无影踪了,惟有屏风。
“埃文斯!”他嘶喊。没有回音。一只老鼠在吱吱地叫,也许是帷幕沙沙地响。那是死者的声音。只剩下屏风、煤桶和餐具柜了。那就让他面对屏风、煤桶和餐具柜吧……忽然,雷西娅闯进来,跟他聊天了:
来了几封信。每个人的打算都改变了。菲尔默太太终究不能到布赖顿去了。来不及通知威廉斯太太,雷西娅觉得懊恼之极;这时她瞥见了那顶帽子,心里想……也许……她……可以做些小小的……她那心满意足的、悦耳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了。
“啊,见鬼!”她猝然嚷道(她这句粗话是他俩开玩笑的一种方式);原来针断了。帽子、孩子、布赖顿、针。她一桩桩应付着:先处理这桩,再对付那桩;她按部就班做着,眼下在缝帽子。
她想拿掉那朵玫瑰,或许帽子会好看些,她要问他怎么想。当下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突然她丢下帽子说,现在咱们是完全幸福的。此时此刻,她可以对他随意聊天,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其实,他俩初次相逢时,她就有这种感觉;那天晚上,在咖啡馆里,他和朋友们(都是英国人)走进来,显得有些腼腆,四面张望,想挂起帽子,却掉在地上。她记得那情景。当时,她知道他是英国人,可不是她姐妹爱慕的那种魁梧的英国人,因为他总是瘦削的,不过他的气色挺好,神清气爽;脸上一个大鼻子,眼神明亮;坐的时候有点伛偻,这使她想起(后来好多次跟他说过)一只年轻的鹰;那是他俩相逢的第一晚,当时她和伙伴们在玩多米诺牌,他进来了——像一只年轻的鹰,不过他待她始终是温存的。她从未看见他撒野或喝醉过,仅仅有时,由于经历过可怖的战争,仍然感到痛苦,然而,只要一见她进来,便丢掉一切烦恼了。她会对他讲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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