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第63章


是清醒的,我心中强烈地意识到答应他将会令我后半生都在后悔中度过。夷岚珣已经毁了我至今为止所有美好的回忆,但他不能继续毁了我的一切,如果在昆稷山的时候,报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么此刻显然已经不是了。
“可我不相信你。”
他笑了,“难道你相信杨牧晨吗?”
我摇了摇头,“我谁也不信,如果我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报仇,那我宁愿不要报这个仇。”
他有些惊讶,“你变了。”
“你又何尝不是?”我顿了顿,又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你,只是我一直错认了人。”
郁霖笑了一下,显得十分无奈,他还如此年轻,这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尚不知愁与恨是何滋味。
“你若后悔,随时可以来找我。”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可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要强迫我的意思,“不过我五日后就要回东泠了。”
这回终于轮到我笑了,我没有点头,只是说了一声感谢。
身后的大门忽然再度开启,从门里直挺挺地摔出一人来令我大惊失色,阿缜背上中了两箭但被他折断了箭枝,身体上只留下两个短短箭镞,我将他扶了起来,竟摸到了满手的血,反倒是他着急地问我,“怎么还没有走?阿宇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郁霖。他下意识地将我往身后藏,这动作让我说不出的难过,不停地安慰他,“阿缜,阿缜,没事的。”他深色的皂袍看不出流了多少血,可是他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半边身子完全依靠着我才能站稳,我揽着他的腰,扛起他的手臂,“阿缜,没事的,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回头看了一眼直奔我们而来的禁军,乌压压一片像是漫天布地的网,我按着阿缜的伤口阻止血继续流,问郁霖,“你真的有冯幻的遗骨吗?”
少年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禁军已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些尖锐的银制枪头全都对准了我和阿缜,在他们之后,还有弓箭手严阵以待,而不出我所料,西津的君王也站在那里,从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他显然也能清楚地听到我的这个问题。
我想今日在场一定会有不少人认为我和霍缜必死无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以为。
“冯幻三年前死在东泠,然而有人说他与烈风军皆是逆贼,因为没有陛下的命令,无人敢为他收尸……”我看着郁霖,少年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道,“是的,即使西津东泠征伐不断,对东泠人而言,冯幻助纣为虐罪无可恕,可是,我们东泠惜他一代英杰,却死无葬身之地,便好心敛了他的尸骨。”
“你在说谎。”我听完之后更加坚信了他的手上并没有冯幻的遗骨。
郁霖笑了,“你为何这样说?”
“冯幻早就算到自己会死,早早便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呵,为他收尸,哪里轮得到你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夏日的蝉鸣在继续喧嚣。
“他要孙行秋毁掉那些昼蓁的种子,将他的尸骨烧成灰撒进淄河,他深知陛下会有何反应,他分明就是不想、不想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前面几句都是孙行秋亲口所说,而后面那些却是我多日来整理他书稿推测而出的,他是一个如此多才的人却对自己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没有半句虚言,也没有危言耸听,可此刻我却不敢再继续。
因为杨牧晨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
☆、八十一
暴雨前并不是毫无征兆的。空气会变得潮湿粘腻,有风但依然闷热难当。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鬼天气。
“你书稿整理得怎么样了?”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他就像往常那样询问起了我手稿整理的进展,仿佛今日所流的血、所受的伤都是假的,这些蜂拥而来手持兵刃的禁军更像是戏台上的一群戏子,就连身份敏感的郁霖也被熟视无睹,仿佛是个无足轻重的看客,或许对他而言这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我之前对阿缜大闹禁宫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杨牧晨竟显得毫不在意。
我震惊地看着杨牧晨,因为同为伽戎人的关系,他同阿缜一样,眼珠的颜色要比我们稍浅一些,可是,同样如此澄澈的眼睛里却见不到一点温度,像是渐渐贫瘠的荒野随着最后一朵花凋谢、最后一株草枯萎而变得没有半点生气。
“陛下,”我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还能听到一声闷响,“小人身无长物,又是一介布衣,却承蒙陛下垂青命我得以整理冯相手稿,小人每日都诚惶诚恐,不敢有半点懈怠,也从中受益匪浅,小人对陛下心怀感激。今日霍缜私闯禁宫,却是因我而起,他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更不敢对陛下有任何恶意,只想将我带走而已,小人是西津子民,不愿前往东泠,更不愿和霍缜分开,郁小王爷此前有些误解,我已向他澄清。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霍缜,鹿鸣愿意同担。”
“不要……”阿缜对着我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焦虑与急切,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可伸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却依然十分有力。
杨牧晨突然蹲了下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他冷不丁地开口,“你说这么多,孤问你的回话呢?”
我整个人一僵,背上全是冷汗,他看起来并不高兴,阴沉得可怕,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今日的还……还没有做完……”
他冷漠地注视着我,说道,“何人说要让你去东泠的?”
闻言,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再看看阿缜,这傻小子终于回过神来,思忖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给杨牧晨叩了个响头,“是霍缜莽撞了。”
杨牧晨冷哼了一声,他转向郁霖,语气显得十分不屑,“冯幻的遗骨?可笑,竟然用几把死人骨头来要挟孤?一个黄毛小儿也敢同孤谈条件?随你把他煮了、烹了,孤都不会在意。是他自己要寻死,好啊,不想活了,那孤就叫他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杨牧晨放声大笑,我皱紧了眉头,他这莫不是由爱生恨?可为何言语之间除了怒意之外,更多的是无法抑制和隐藏的悲恸。
在他的笑声之中,不知何处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捉摸不定,听上去却格外耳熟,“他三年前就已经死得干净彻底了。现在,只剩下一小撮骨灰了。”
“谁?什么人?!”
“杨牧晨,你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我闻言大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张脸,果然,只听杨牧晨道,“孙行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在场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脸色大变,那些禁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不再将矛头对准我们,纷纷四顾张望凝神屏息,显然“孙行秋”这个名字远比我和阿缜危险了许多。
“大胆逆贼!竟敢直呼陛下名讳!还不快快现身,留你一条全尸!”
孙行秋哈哈大笑,不远处有酒坛砸碎的声音,我们连忙循声望去,只见有个人正坐在那枝叶繁茂的大树上,那人穿着一件像是洗不净的灰色袍子手上还抓着一坛子酒,咕咕喝得十分痛快,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孙行秋。
“阔别三年,上京闻香坊的君莫笑还是那个滋味,够烈,哈哈哈!”
我心跳如鼓,孙行秋还是朝廷缉拿的要犯,就连郁霖都要他的项上人头,前不久的易阳军哗变,苍那关失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虽然我已知是云城太守在从中作梗,也将此事如实禀报给了陛下,却未见陛下有任何动作,既没有下令彻查,也没有解除对孙行秋的通缉令,想来他还是不信我。在这种情况下,孙行秋竟然冒着被人认出便会被当场斩杀的风险在东泠派人来谈和的节骨眼上回了上京,前几日被人发现,整个上京都加强了守卫。
“皇帝陛下,我孙行秋愿意老死边关,可这次回京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替易阳军的兄弟们讨回个公道洗刷冤屈,谈和之前先来把我们的账算清楚!众所周知,苍那关的物资都是从云城运配,可是云城太守克扣粮饷,连过冬的冬衣都迟迟不肯给将士发,都说他是宁察郡王的幕僚,可昧下来的钱粮既没有孝敬上京城里的郡王爷,自个儿也没全贪了。我心里头还在纳闷,没想到,当真是没想到,这吃里扒外的太守竟和东泠的郁小王爷暗度陈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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