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第100章


婉婉早上爱赖床,四更的时候正睡得香甜,本来想喊她看雪的,又怕扰了她的好眠,自己披了衣裳下床,悄悄挪到外间去了。
他人不离府,外面的事还是得处理,有些方面底下人能代劳,有些方面却非得他亲力亲为。傍晚时分接到两封书信,一封从京城来,一封是安东卫近况。他心里惦记着,之前碍于她在身边不方便,现在抽出空闲来,才想起要看一看。
京城动向,不单单在于皇帝,还有朝廷人员的升降、京师周边的布兵等等。皇帝是个糊涂虫,五军都督因和阎荪朗不合,被阎太监陷害,皇帝不查,十分简练地表示疑人不用,把这个位置腾出来了。老五已经开始动作,能运用的人脉都动员起来,势必要把他们的人推上那个位置。一旦成功,京城城防和安东卫戍军都在他手,将来就可高枕无忧了。
他谋天下,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祖祖辈辈已经筹划至今,再等上三五年没什么了不起。
安东卫那头,随书信送来了一面虎符。他打开盒子看,铜鎏金的表面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隐隐泛出青光。他把那块左符握在掌心里,第二步就是弄到皇帝手里的右符,两符相合,不光归降的贵州军,半个大邺的人马也能任他随意调度。
灯下的脸,浮起不带感情的冷笑。如果原来因为爱情混淆了他的志向,现在却空前的明晰。他爱婉婉,就要给她万人之上的安定,长公主的头衔固然高贵,遗憾的是皇帝疯癫。如果皇帝换人来做,那她就能无惊无惧,再也不受任何人钳制了。
地心的薰笼里燃着炭,他揭开罩子,把信扔了进去。信纸在青蓝的火舌上扭曲收缩,突地一颤,托起一片红光,他静静站在那里,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里间有窸窸窣窣布料翻动的声响,他把罩子扣回薰笼上,刚盖好,婉婉就从里面出来了。
她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糊糊说:“你起来了?这么早,天还没亮。”
他不动声色回到案前,背着手,把虎符收进了盒子里,嘴里应承着:“睡不着了,起来看会儿书。你瞧见外面没有?下雪了。”
她啊了声,孩子一样雀跃,跑过去打开门,迎面一阵寒流,撩起了她鬓边的发。她打个激灵,看昏昏的天色下白洁满地,笑着说:“这场雪下得好,正在新旧之交。”
她站在风口里,轻薄的寝衣随风起伏。他上前把她拉了回来,“还在下呢,早上起来再看不迟。”
她不情不愿地被他拽回了床上,伏在他怀里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咱们出去逛逛好吗?”
他说好,“给额涅请过了安,我就让人套车。”
她又有些迟疑了,“恐怕大爷他们要过府来拜年,咱们走了,不大像话。”
她永远不是那种不管不顾的人,想得太多了,注定心思沉重。
她捋捋她的头发,她躺在他身上,温柔的负荷,令他心安。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小小打了个盹儿,延捱到窗上泛了白光才起身。
初一确实诸事冗杂,要见客,还要上家庙拜祭。婉婉在妯娌堆儿里,也不爱显山露水。她性情恬淡,她们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倚在一旁听她们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古画上的美人,安静地坐在她名贵的画框里。
福晋们都很关心澜舟的婚事,后来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大小子的媳妇人选上。澜舟是长子,即便将来不能袭爵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所以福晋们极力推荐娘家年岁相当的女孩儿,请长公主多做考虑。
婉婉不好作答,只说请太妃拿主意。太妃拖着长腔道:“娶媳妇儿又不是找长工,三言两语怎么定得下来。还是得多挑多看,大小子别扭,随便给他找一个,回头鸡飞狗跳的,家宅不太平。且等等吧,已经有几个人选,等他自己看准了,那才好办。”
福晋们都有些失望,但是并不在意,又换了个话题闲谈。婉婉坐久了,实在呆不住,道了乏,起身往园子里去了。
今天是初一,良时和几个兄弟难得相聚,结伴出去蹴鞠了。婉婉闲来无聊,去他书房找书看。他有两个大书柜,除了四书五经外,还收录了好些江南的县志和民俗。她挑了一本异事录,转到书桌后坐下,见桌上堆着厚厚一打手稿,便替他归拢,打算收进抽屉。
抽屉里有个匣子,她想起来,就是早晨看见的那个。当时她没问,过后很好奇。现在发现了,一定得打开看看。
她是公主,又和大部分公主不一样,别人在研究绣样针脚的时候,她却懂兵法,识虎符。
虎符应该称作兵符,是帝王授予臣属兵权,和调动军队所用的凭证。她两眼盯着符身,上面刻满错金小篆铭文:“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右符在君,左符在将,通常手握重兵的人才能保管。藩王削减兵权百余年了,这虎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惊惶,难道是朝廷赏赐的吗?皇帝又犯迷糊,把左符交给良时了?她托着那铜疙瘩,就像托着个烫手的山芋。左思右想,不知该不该当面质问他。如果来得光明正大,岂不显得她总在怀疑他!如果来得另有蹊跷,那么……大事就不妙了。
她一瞬竟那么害怕,其实她的确有提防,这是她的本能,抑制不住。她心头突突地跳,勉强定了定神,把东西又放回去。检点再三没有破绽了,方匆匆回到隆恩楼里。
人虽坐下,心思却百转千回,难以安定。让铜环把余栖遐传来,挣扎了半天,低声吩咐他:“你去替我查一件事,大邺的虎符,现在在哪些人手里。”
余栖遐愣了一下,“据臣所知,虎符共有两对,大邺东西要塞各有一面,应当都在守将手里。殿下为什么要查这个?”
她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只是搪塞着:“我要知道确切的消息……符能不能转赠,最近朝廷有没有重新归置兵权……”
她正说着,外面有人应了她的话:“虎符不能转赠,谁来持节,都由皇上定夺,且密不外传。”
她仓惶转头看,良时从门上进来,脸色微白,神情不豫。到了她面前,挥手命余栖遐退下,然后凝目看着她,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就像从来不认识她。
半晌才一笑,笑容挂在唇角,眼风却如利剑,摧枯拉朽,透体而过。
“婉婉,原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第70章 晴丝牵绪
婉婉一瞬心慌,有种被人戳穿后的尴尬。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更没想到他发现得这么及时,就像有意设下一个套似的,她那么愚蠢,居然一头扎进来了。
他垂眼看她,居高临下,眼神陌生。既然没有退路了,说清楚也好。她匀了口气道:“你来得正巧,我有话问你。”
他点了点头,“你去过我书房了。”
婉婉咬着牙说是,“我不过是去找书,没想到……抽屉里的虎符是怎么回事?以南苑的兵力,还不足以让皇上动用虎符,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直言道:“安东卫。你应当知道,王鼎军大败后皇上下令,将贵州军安顿在安东卫一线。当时这路大军是由我押送的,现如今另赐虎符,有什么可奇怪的?”
婉婉觉得这番话难以让她信服,这次兵变的平息,他确实有汗马功劳,但是南苑一向瓜田李下,皇帝怎么可能让他执掌大军!三位藩王的残部,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这么多的人是何等势大,皇帝会不知道吗?想当年太/祖攻下大钺,也不过区区十万兵马。婉婉细算了一笔帐,先前让余栖遐查访过,明面上南苑有五万守军,如果再加上虎符能够调动的兵力,他现在的权,已经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她惊惧地望着他,“良时,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他的眼神立刻软化下来,“我何尝骗你了,是你总在怀疑我。朝廷近来官员变动频繁,连五军右都督都出缺了,东南部又因贵州司叛变,到现在都没醒过神儿来。皇上跟前缺乏靠得住的人,暂且把一切交代我,你为什么不相信呢!”言罢脸上又堆起哀伤来,苦笑道,“我这个丈夫,做得真失败。原以为天底下只有皇上防我,没想到皇上容易取信,自己的枕边人却至死提防我。你留京的三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若要反,早就揭竿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我所做的一切能够让皇上满意,却不能让你满意,难道你觉得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不够生不如死吗?”
他大悲大恸,婉婉忽然恍惚,自省是不是真的有些草木皆兵了。回想起过去的年月,那么多的沉浮也没让他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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