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佢脸上的小乌鸦》第4章


对不起。
对不起。
后来他睡着了,我却彻夜未眠。
坐在走廊里,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
13年5月24日
这天,白拉桥一大早就来了,带着大镜头的相机,说也要给麻将拍照。
我正准备去刷尿壶,那上边有血,怕白拉桥看见又犯失心疯,连忙用身子挡着出去了。
等我回来,麻将正披着开衫站在窗户边挽遮光纱,我环视房间,白拉桥却是不见了。
“我来。”我把尿壶放在床下,三下五除二把窗帘扭起来,用束带扣住。
“白拉桥呢?”
麻将没回答,我转过身。
“又犯混蛋?”随口问,却看麻将一脸苦笑,像是默认了。
我忍不住握拳:“看我不去找他!”
便丢下麻将去揪白拉桥。
果不其然,我在抽烟室找到白拉桥,他却没吸烟,也没攀谈。
他视线落在墙面的一处阴影上,像在欣赏石灰刷得如何漂亮。
看见我进来了,白拉桥尴尬地说:“我正准备出去,怕身上沾了烟味麻将会不舒服。”
我用背挡住玻璃门,让他先过去,心想麻将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是因为这点烟味。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被白拉桥一把拉开。
我没设防,一下趴在他怀里。
他也不等我站稳,连忙和我拉开距离,我却因和他短暂的接近而心悸不已。
“医院的门很脏,别这样靠着。”他悻悻解释。
径直朝前走,两人都魂不附体一般。
“怎么了?”深吸一口气,我故作平静地问他:“为什么几分钟的时间,就麻将一人不知所措地留在那里?”
“我没办法把他最美的一面留存下来。”白拉桥和我错开将自己落在后,我侧脸用余光偷偷打量,他摩擦琴键一样左手滑过玻璃窗。这会儿倒是他不讲求卫生了。
“麻将在我眼里……总和校园时代时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哪怕生病住院,也未觉出不同。”
“那是你从来不敢面对现实。”我打断他:“别人都只看到你的深情专一,但我离得近看得真,你每日请安报道一样,把对麻将的爱变作做任务。”
我端着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数落:“你认真看过他的脸吗?你怜惜地怀抱住他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屏息?你一直都在逃避,不允许别人说麻将的不是,不让我露出一丝不耐烦……倘若真的有好好看他,你就早该知道——麻将不再一如既往的美丽,他萎败了,他腐朽了!丑的令人根本无法忍受……”
话一出口便难闸住,过后就要懊悔,我不敢看白拉桥的脸,但等着他打雷落闪,他却迟迟没发作。
这么安静,倒像是我无理取闹了。羞愧爬上我的脸颊,我觉得它同我的眼角一起染红了。
夹道里站着一些取药归来的病人,好似都看着我,不明就里,只凭借态度就能断定我是过错的一方。我疑心病发作,又恼羞成怒,窘迫地跑着逃开。
白拉桥很快反应过来,他人高腿长,但我豁了性命在跑,并不那么轻易地、费了些气力才将我追到。
这时我们已经跑在荒郊野外,太阳也被黑暗所吞没。
我俩对望着喘气,耳下的淋巴冽冽发痛,像要爆破出一对鱼鳃。
猝不及防地,白拉桥突然给了我一拳,我晃了一晃,终没倒在地上,只是眼冒金星,看他再不真切。
他也好像知道我眼下的状况,有恃无恐,扮演着陌生人。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白拉桥没得绝症,所以变得自如,仍回到从前。
我认为他大可不必冒着被医护责骂的危险赶回去,但他觉得有这个必要,仿佛又是我单方面拌嘴,一路都是寂静的。
没想到麻将并没睡,站在门外等我或他,白拉桥立刻怜爱地奔了过去,两人搂着往床边走。
“我去倒热水。”抓着暖瓶往外跑的时候,听见麻将嗅着,半是撒娇地靠在白拉桥身上说:“我像闻到了晚香玉的味道。”
水房的热水管锈住了,稀稀拉拉滴着水,我只能一直将暖瓶倾斜着悬空在水龙头底下汲水,也不知道是泪、还是真的不稳而遗漏出的热水,打点滴一样落在我手背上,扎得我好疼。
我得了神明才能洞察出的病症,但根本无药可医。
14年3月10日
他的舌头很软,有种玉米芯的甜味
13年5月25日
白拉桥重新给麻将拍照,是麻将建议地,他说晓得自己现在怎样不入镜,只摄眼睛好了。
虽然化疗,但也只是掉了头发眉毛,睫毛却不知道怎么地,还驻守阵地着。
那是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我心说。
白拉桥大概也如此想,沙漠里失而复得的骆驼一样,全拿它们当做最后的精神支柱,于是也提起精神很认真细微地捕捉麻将的眼睛,像面对窗台上偶有停落的飞鸟。
对!就是鸟儿一样。麻将的眼睛又长又圆,那眼球黑得剔透,内眼角如粉嫩的喙,双眼皮窄窄地同收拢的羽翼,剩下的睫毛则是鸟的脚爪。
我按耐不住,几乎脱口而出。
但麻将却自己说出来了。
“像不像小乌鸦?”他说,脸上挂着富足的微笑。
白拉桥在镜头后面抬起头来,诧异他的好兴致。
“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小乌鸦……白,你要好好待他。”
麻将捏紧我的手不让我抽离他,一下子,除了尴尬在空气里流动,万物都凝固了。
13年5月30日
“奶奶煲了榴莲壳排骨汤,你去拿来吧。”白拉桥电话里说,我听了连忙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将夹在肩膀上的手机紧紧抓进手里。
“为什么?”我颤抖着问。
“什么为什么?”几乎看得到白拉桥在那端皱眉,但他很快觉出我的恐惧,耐着心解释:“我要到外地开会,已经在高速上了……你要不方便,我让老梁去好了。”
“算了……”我赶忙说,去也不是,不去……谁知道白拉桥的爷爷奶奶又会如何作想呢?
换了一身还算体面的干净衣服,和麻将知会了一声后我乘车到白家。
快到时下了中雨,的士又不被放行,到门前时我踩了一脚的泥水。
我在玄关的着尘垫上局促地立着,伸手抹掉额发上的雨水,它们又狼狈地倒流在袖管里。
“爷爷奶奶。”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和闻讯赶来的白拉桥祖父母打招呼。
“你来了。”
白老爷子迅速打量了我一番,而白老太太则和佣人使眼色:“怎么还不取双拖鞋?”
她装腔作势道,我则乖觉地只一味笑。
这里有麻将的专属拖鞋,但却没有我的,即使我在这里住过。
我不想继续没皮没脸,连忙招手制止。
“不用了,我拿了汤就走。”
话毕,两位老人又一同向我投来质疑的目光,脸有些辣,便不得不弥补般解释:“不止是鞋,身上也潮潮地,坐下来沙发就弄湿了。而且有寒气,爷爷奶奶快进去吧。”
不敢说已经连内衣都湿透了,怕他们多想我是为了停留更久,或拐弯要求他们派车送我。
“既然你要求如此,那就别怪我们失礼了。”他们说,这时管家把装在保温桶里的汤递给我,便目送我离开,只是……谁都没想到给我一把伞。
哥哥,小乌鸦的鼻子好酸啊,好像要感冒了。
13年6月5日
“我想放风筝。”麻将说。
“可是护士并不会同意的,白拉桥也一定不允许。”
麻将并不辩驳,只是定定凝视我,我只好给白拉桥打电话。
“是去不了,现在过了放风筝的最好的天气。”他托着他的手,含情脉脉:“如果你愿意等,到了秋天,我一定会带你去,咱们开车,到风筝之乡,还可以和别人比赛谁的风筝最美……”
我并不知道哪里是风筝之乡,只晓得白拉桥比我会说话。
果然麻将被哄高兴了。
“都是在摊子上买的大路货,谁又能比谁特别些呢?评不出来的。”他笑着说,脸上有晕珊瑚色的红。
“那就比谁放得更高更远吧。”白拉桥连忙说。
两人依偎在一起,我是一帧完美胶片上的噪点。
自欺欺人罢了,找个理由搪塞麻将,不让他跑远,省得惹出并发症。
但他已经病入膏肓,在维持预计生命的情况之下,白拉桥愿意满足他一切。
如果他要你杀掉我呢?你会答应他吗?我异想天开。
你想法太复杂了,这是种负担。白拉桥自然不会回答我这样的蠢问题。
我把书从消毒柜拿出,又放在窗台上散去气味才转交给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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