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119章


他一身白衣,目光缱绻柔和,缓步行止,一如当年前人所言,濯濯如春日柳。
愈烈的光芒随着他的步伐灼痛了双眼,她眼底忽然一黑,失去这世间片刻的所有颜色。
一颗心不受她控制,直跳跃至喉咙处,她自觉将要尖叫失声,却不顾太后威仪,亦不顾眼前的瞬息黑暗,她紧紧扶着红木案几,倏地起身,引得冠服拖尾处翔凤尾羽旖旎曳动,有如层波。
那人停在殿中,一双勾魂眼温存,带着些难言的情愫与她轻笑不语,她心口处蓦地剧痛难当,眼底蓄满泪,却硬撑着不肯抽空眨眼。
日光与泪光交织,渐渐模糊他的面容,她心底忽地惊慌丛生,一秒也不肯耽搁,只知大步朝着阳光最盛处,朝着他奔去。
不过几步之遥,她终于立在他面前。
云熙瞧着二人,缓步离开殿内,将门轻轻带上,天地间,终于又只剩下她与他。
她看着他轻轻摇头,眼眸仍停留在他眉眼之间,当年瞧他时抬首的弧度,都不曾更变。
她伸出颤抖的右手,泛白指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脸颊,泪滴就从她死死坚持的眼眶之中扑簌砸落,她感受到他的温度,他低头的深情是多少个午夜梦回不敢忘的熟稔。
她终于再压抑不住哭出声音。
不敢惊扰这一刻美梦,她已历过太多次相似场景,每一场都是他近在咫尺的远去,徒留又一日夜的裂肺撕心。
她近乎痴迷贪婪地看他眉眼,启唇轻轻问他,带着太浓烈的央求意味,“是你么……”
看着她的那双眼眸沉痛,他闭上眼,握住她的手,一如多年前用力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她撞进他的胸膛,是她化成灰都认得出的温暖气息,感知到独属于他的刻骨情意,那些痛楚都有了宣泄之处,她便再也不能够忍受,十指紧紧握住他手臂,指节用力至颤抖,他听着她崩溃的哭声,白衣被她沾染蔻丹的纤细手指抓出褶皱,却感知不到疼痛。
她像溺水的人,死死抱住无垠海上最后一块浮木,这一生,她再未流过较此刻更汹涌的眼泪。
江淇闭上眼,心中痛楚难当,八百里加急归京,多少个日夜思念的至宝终于又在他怀中。
再深刻的伤痕亦从未放在心上,从未看在眼里,他平生极少落泪,却在闻到她浅淡发香之时,那些在边境覆遍严寒霜雪,却从未扑熄的深爱再难自控。
手指缓缓抚着她柔顺乌发,他将下颔枕着她嶙峋左肩,艰难哑声道,“尔尔,我回来了。”
只这一句,千山万水,曾是如何的辗转奢望,如何的遥不可及。
她哭声似痛极的小兽,在他怀中阖眼一瞬便洇湿他胸膛一片,钟离尔泣不成声决绝求道,“江淇,你杀了我罢,你杀了我!若这一刻是假的,那就让我死在你怀里,我再不愿独活了——”
离别已久的爱人终于再度触及彼此温柔,当年并肩的火红与黛色,只如今换作青黛霜雪。
他教她等他归来,他说过,既要她等,他定会如约。
她等了这样久,曾至绝望,所幸终将他盼回。
他垂眸将她面容上的眼泪吻去,唇瓣极尽轻柔,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的泪水,他的小鹿哭红了双眸,只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倔强不肯眨眼。
她的挚爱如芝兰当庭,他是她此生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他心底痛意翻山倒海,抵着她的额头,将当年欠她的话字句奉上,“是我不好,江南的榴花没能带回与你……可今年花期尚在,随我去选一枝最烈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判断你爱不爱一个人呢。
我想就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分开了多久,他站在那里朝你伸出手。
你还是要跟他走。
终于呀。
你回来啦,江淇。
第93章 此心妄
她在泪眼盈盈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在他心中,无不可怜。
江淇看着她,握住她的双臂,眼神是她不懂的歉疚与痛楚,他指尖有些微不自觉的用力,并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尽管她下一瞬便要颔首称好,与他共赴这一生的山高水长。
她的前半生,她的所有爱恨,在听到她最爱的男人的下一句话时,就这样如同万丈高楼,看似坚不可摧,却难挡地动山摇,一息倾塌。
他与她说,“我陪你去江南,去见钟离大人,与你兄长。”
她与她的眼泪一齐定格在当场,一股寒意忽然令她的心脏瑟缩一瞬,然后从此处窜逃至四肢百骸,让她莫名觉得恐惧。
她似是听不懂他的话,只怔愣看着他哑然道,“你说什么?”
他已不知要如何面对她的双眼,只能垂眸一字一句道来,带着十二万分的痛惜,“你的父母兄嫂……和霁儿,这些年一直都在江南,他们过得很好。”
她看着他不敢眨眼,一瞬间好像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张被她日夜放在心上不敢遗忘的面容,忽然陌生而残忍。
像是精心伪饰的天幕被撕开一角,下一秒,他握住她的手,带她行至这间连烁生前日日徘徊的御书房暗格前,精准地敲击了五块墙砖,然后蓦地,墙砖倒数第三行处,弹出一本书册,封面无题。
她怔怔看着他俯身,凝于眼眶的泪水甚至忘了擦拭,他拿起那本已然有些破旧,瞧得出被人翻阅了许多年的册子,缓缓阖了眼眸片刻,才递与她。
她手指变得有些冰凉,一颗心将要跳出喉咙,她本能的有些排斥,手上动作却不受控制。翻开书册,扉页上是她年少时的夫君,常与她挥毫的熟悉笔体。
江淇站在她面前,只静静看着她,眼神中是太浓烈的复杂隐忍,却不忍出声打扰。
这本书册,私心里是他一生不愿她瞧见的秘密,是连烁和他联手,瞒住她的十年。
扉页上,记录了天鼎元年秋狩归京,她因万寿节那夜受凉,加之当年婉婕妤之事急火攻心一时卧病不起,恰规避当年钟离一门的风波,他下了朝,去瞧静养于坤宁宫的她的那个午后。
他来的时候,瞧见她闲倚执书,阖眸不语,便想,合该是如此。
若再重来一次,他仍会做这般选择。
她该这般安然无虞,煮茶烹雪,皓月当歌,顺遂快意的过这一生。
虽如今不能,却尚有来日。
她看不懂这句话,可却记得他当年没头没脑的那一句,若是能重来一次……
若是能重来一次,时光匆匆流转,须得倒退回朔元廿七年七月的那个夏夜,钟离尔梦见凤栖梧桐的那一晚前,连烁未回王府的那七日。
一切皆从此伊始。
七日初,连烁以皇子之尊踏进生母的储秀宫门,如今已故的诚慧贤太后,十年前,却仍是美艳无双的乔贤妃。
乔翎宫中向来爱灯火通明,只有她自己与粱臣熙知晓,因着当年她走出这座宫门的那夜,殿内便是一盏红烛惨淡的光景。
连烁顿步笑了笑,颇有些无力与疲惫,此刻他只想回到王府去与他的妻子团聚,说一说这些日子父皇方驾崩,他在宫中所见的勾心斗角,世态炎凉。
他向座上的生母请安行礼,乔翎却未免礼,一双手交叠于膝上,坐姿端的优雅无双,他亦累到极点懒得敷衍,只垂眸在原地不曾开口。
片刻之后,乔翎的声音凉凉响起,不加丝毫遮掩地问他,“你可愿坐这个皇位么?”
连烁轻轻一笑,方要开口回绝,无外乎是儿子胸无大志、才干不及太子等推辞,只却听乔翎又道,“本宫听说,当年连城与你,都是属意于钟离家的那个嫡长女的,且论起来,钟离尔本该是连城的妻子,对罢?”
他眼眸收缩一瞬,抬眼直直看向座上女子,她了解他,是以击中了他心底最不可侵犯的柔软,少年的眼神变得防备且锋利,却看得座上人笑起来。
乔翎拿起茶杯,素衣加身却不可掩饰她三分艳色,红唇轻启,又道,“且不说连城的胸襟如何,做了几年皇帝后,可还能容得你在这世上逍遥快活,虎视眈眈觊觎他的皇位,单就这夺妻之恨,你便不怕帝王一声令下,将钟离家的女儿,抢了回去么?”
他沉默一瞬,定定看着乔翎,眼神几番变幻,却只哑声道,“皇兄他不会……”
乔翎仰首饮茶轻笑了一声,拿帕子拭了拭唇角,“你五岁那年,被连城要去的那只黄鹂鸟儿,和十岁那年,皇帝御赐的西域短匕,怕是已被他丢弃在脑后了罢?”
如同平地惊雷,唤醒他一切的警觉,他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听闻这般可能,或者说他第一次避无可避,真切思考往后的日子,竟觉得暗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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