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梦华》第250章


“张皇后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全都不信。”李琦轻轻叹了口气,对她郑重嘱托,“这些年来我与李亨几番斗法,差一点就把他从储位上踢下来,可惜到头来还是让他做了皇帝。他恨我入骨,对我下手那是迟早的事,我自然也早有准备,不会坐以待毙。这次回来后我把咱们家的产业悄悄变卖了一些,换成金银细软,带在身上离开长安,足够让你和孩子一生丰衣足食。只要父皇还在世一天,他就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但以防万一,紫芝,你还是得立刻带着玉郎和茉儿离开。”
紫芝身子一震,惊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若和你们一起走,肯定会连累你们。”尽管想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可他的笑容里还是隐隐透着苦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是皇帝一心想要对付我,我又能躲到哪里去?不过,好在他憎恨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只要能把我牢牢控制在手心,估计就不会再花太多精力去为难你们母子。本来我是不想再回长安的,这荣华富贵不要也罢,只可惜终究放心不下父皇和兄姊……紫芝,你先带着孩子去营州桃花坞避一避,等你们安顿下来,我再想办法脱身。”
“那怎么行?”紫芝急得顿足,“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哪里用得着事事让你操心?”李琦故作轻松地笑笑,握住她的手,“紫芝,为了孩子,算我求你了。”
紫芝默然不语,忽地背过身去,贝齿咬得朱唇微微发白,泪光星闪,直欲夺眶而出。
李琦伸手轻轻去扳她的肩,温言叹息:“紫芝,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半晌,紫芝才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忽然像个孩子般扑到他怀中哭泣起来,“二十一郎,我只是舍不得你……你再多抱我一会儿好吗?”
李琦把她搂在怀中,轻抚她的秀发柔声安慰:“乖,不哭了啊……”
紫芝抽噎着点点头,抓起他的手去擦拭自己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他的怀抱永远那么温暖,她紧紧抱着他,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人。并非未经历过生死离别,可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惧过,就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厮杀时也没有。
战场虽然险恶,却如何比得过强权与人心?
李琦亦觉心中酸楚,却仍是微笑着故意逗她,抽回自己的手抗议道:“喂,你这也太过分了吧?我的手是给你擦眼泪用的吗?”
“我就要用,难道你还敢反抗不成?”又是这样凶巴巴的语气,紫芝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脸都快哭花了,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李琦一挽袍袖,笑着把手伸到她面前,“那我就勉为其难,借你擦擦眼泪吧。”
紫芝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手,脸上泪痕犹在,唇角却露出一丝甜蜜的笑。
李琦静静凝视着她,刹那间多少柔情蜜意涌上心头。或许这是他今生能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了,尽管嘴上说得轻松,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逃过这次劫难。沉默半晌,他终于不得不打破这离别前最后一刻的温情,低头在她耳畔轻语:“紫芝,一会儿咱们还得一起演场戏,以便掩人耳目……”
“演戏?”紫芝惊讶地抬头看他。
他微笑着点头,高深莫测的眸子里隐约透着淡淡的悲伤。
王府中的仆婢下人都知道,盛王与这位裴王妃感情极好,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多年来府中竟连一位姬妾也无。然而这日傍晚,夫妻二人却不知为何在书房中大吵了一架,互不相让,听声音似乎还动了手。夜里,盛王破天荒地召了一位年轻的美婢侍寝,王妃在朗风轩独守空房,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嫉恨羞恼之下竟打翻了灯油,任大火在屋中蔓延。侍女们早就被她打发回去休息了,听闻消息赶来救火时,王妃和小公子住的两间上房早已烧成一片灰烬。
这样凶猛的大火,置身其中哪里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次日一早,盛王便遣人上报宗正寺,王妃裴氏及其子武陵郡公李偿死于火灾,尸骨无存。

紫芝带着玉郎和茉儿策马赶到营州城外时,又是一个薰风拂面的初夏。
玉郎骑着一匹健硕的小马驹,在艳阳下有气无力地央求:“阿娘,我好累啊,咱们可不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紫芝抹了抹额上的汗,回头冲他一笑:“好孩子,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随着自己千里跋涉、颠沛流离,她心中很是负疚,可是没办法,唯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前方的山谷已经遥遥可见,谷口处散放着十几块巨大的石头,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却是一种神奇的阵法,出谷容易进谷难。紫芝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自然知晓其中奥秘,带着两个孩子在石阵中走迷宫般地绕了几圈,终于顺利进入了桃花坞。裴家已在这里置办了房屋和田产,紫芝把玉郎和茉儿交给父母照顾,然后便去云浦山庄看望灵曦。听说太上皇李隆基被皇帝软禁在西内,晚景凄凉,灵曦忧心不已,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长安陪父亲排解寂寞。
因为挂念夫君,紫芝并未在此久留,次日一早便独自乘快马离开桃花坞,日夜兼程,一路飞驰向长安赶去。这段时日并未听说京中诸王有什么太大的变故,她心中稍安,然而回到长安才知道,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盛王府依旧是原来的盛王府,只是里面多了数百名陌生的禁军侍卫,严禁任何人出入,自然也包括她这个已经“丧生”于大火中的王妃。紫芝悄悄向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盛王思念“亡妻”伤心过度,生了病卧床不起,皇帝特地派了太医和侍卫前来照看守护,生怕这位弟弟有什么闪失。
照看?守护?这架势分明就是软禁!
紫芝心中冷笑,先潜伏在王府附近查看了一下情况,待夜深时躲开游弋的侍卫翻墙而入,见盛王寝居处的灯还亮着,便想悄悄过去看他。偌大的王府安静得有些异样,似乎府中的仆婢下人都已被遣散。庭院中有侍卫举着火把,宦官李辅国趾高气扬地一脚踹开盛王卧房的门,阴恻恻地笑道:“盛王殿下,陛下派老奴给您传旨来了。”
李琦尚未就寝,闻声负手缓缓踱出房门,青衫磊落,气度雍容,眉目疏朗,炯炯有神。
紫芝屏息藏在屋后一棵繁茂的大树上,见他潇洒依旧,心下终于安定几分。
“老奴今日来,就是要告知殿下的罪名,请殿下一定要听好了。”李辅国肃了肃神色,见盛王并未依礼跪下听旨,倒也不甚在意,只是用鼻子冷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拥兵江淮,坐视永王谋反而不主动镇压,其罪之一;结党朝臣,唆使上皇复辟,其罪之二;骄奢淫逸,国难当头仍不知俭省,其罪之三;藐视君上,罔顾君臣之礼,其罪之四。陛下顾及皇家体面,不忍将这些罪名公之于众,盛王殿下,你可知罪?”
李琦并无辩解之意,只是淡淡道:“很好,多谢陛下能让我死个明白。”
“陛下仁慈,可不想担上屠戮兄弟的罪名。”李辅国摇摇头,一张丑陋的老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陛下顾念兄弟情分,并没有褫夺王爵,只吩咐重杖一百以示惩诫,是死是活就看殿下的命数了。”
李琦面上毫无惧色,浅笑反问:“或者可以说,现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里是吗?”
李辅国笑得一脸奸诈,道:“殿下真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您的小命,就不用老奴多说了吧?”
“笑话。”李琦嗤的一声笑了,语气轻蔑,“让我向一个阉奴卑躬屈膝地乞命,怎么可能?”
尽管性命已捏在对方手中,可他依旧谈笑自若,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便有高华之气、龙凤之姿,那份潇洒气度不禁令人折服。李辅国虽权倾朝野,但此时站在他面前却觉得自己无端矮了半截,说话都提不起底气来,心下颇为懊恼,不禁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对侍卫们大声喝道:“来人哪,用刑!”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才欲将盛王压在地上受杖,却见他左手挥拳如风,刹那间已将二人打成重伤。李辅国惊得目瞪口呆,显然没料到他不用兵刃,只用左手竟也能如此厉害,慌忙指挥着其余侍卫一哄而上。紫芝躲在树上观战,看着一群粗人在自己家里撒野,心里当真不是滋味,忽然发现夫君迎敌时始终只用左手,就算渐渐寡不敌众,也不曾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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