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_篆文》第180章


沈徽眸光闪了闪,抓起他的手,迟疑了下问,“你有遗憾么?”
如果说没有,未免太不诚实了。
“当然,虽然我尽量不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在那里。如果我不是一个内臣,而是清白人家读书上进的学子,一不小心考中了会试,在金銮殿上遇见你,从此成为你一力栽培的能臣;又或者我能学些武艺,守卫家园开疆拓土,成为征战四方的战将——也许都会为你完成更多心愿。不过境遇变了,缘分也会随之改变,终我们一生可能只是君臣关系,不会再进一步。”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大抵说多了,又像是在怨怪命运似的,其实人生际遇自有其玄妙,容与转口,笑容拨云散雾,“无论哪种活法都必定会有难处,没亲身经历,只能凭空做想。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体会不到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没有亲见,当然也就无从知晓。”
“你呢?这辈子有没有遗憾?”容与说完,试探着问,心里也说不清,究竟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沈徽摆首,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没有。我见过远山,也站过群山之巅,可人不能永远立于顶峰。到最后,心里要的无非安稳宁静四个字。从你身上,我得到了。像故乡之于旅人,有心安之感,有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可以抚慰人心,可以让人感受喜乐愉悦。所以你之于我,就好似熟悉的故乡,不可替代,铭心刻骨。”
容与垂下眼帘,隐匿住一点难以自持地动情,“那便好,我们都没有后悔过。不过虽然这么说,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内臣了。寻一处云山小隐图里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每日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到家,爱人就在门口等着我,不必多言,只相对笑笑,道一句,我等了你好久。”
手中一紧,是被沈徽握得更牢了,“是这句么,我记下了。”说罢忽然蹙眉,“怎么你来生都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也不好好出将入仕,真是太没出息了。”
“这辈子被朝堂大事折腾得筋疲力尽,我也算鞠躬尽瘁了,”容与故作愁苦,摊手一笑,“来世就让我过得闲散些罢。”
沈徽轻轻哼了一声,慢慢笑着说,“我知道,你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世算你陪我了,下一世我总归答应你,一定会按你心愿陪着你。”
彼此相视而笑,无言依偎在一起。至于两个人无限憧憬的那些话,其实也间接证明,无论是今生,还是难以预料的来世,他们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相依相守。
然而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将来的事情,谁能一眼望得穿,或许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更漏滴滴答答作响,檐下铁马轻声相和,殿外开始陆续有人走动,宫人隔着屏风请求为沈徽更衣盥洗,再过一会儿,便是朝会的时间了。
容与也该起身上路,沈徽忽然特别感慨,“我不去送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能回来。”
笑着颌首,鼻中的酸楚其实已直冲顶门。沈徽亦如是,紧紧拉着他,语速急切,像是在强调给自己听,“如果我忘了,我是说,如果,你要时常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方便让你回来。一定记得问,倘若我一时没想起来,就全靠你了。”
容与再颌首,随着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只是几近贪婪地凝视沈徽的脸,以期用这个方式将他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侍女请沈徽去梳洗的一刻,他脸上又恢复了冷漠肃然,端坐于镜前等待她们为他梳好发髻。
容与默然起身,望着一殿忙碌的人,所有人都在刻意无视也的存在,于是给了他最大限度地自由去直视沈徽。
束好金冠,系上绶带,镜中人又成了威严与矜持并重的帝王,高不可攀令人仰视。
容与默默对着他的主君,他的爱人躬身,抬首时再注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推开殿门的一瞬,沈徽忽然叫道,“容与。”
脚步一滞,容与回首望向他。
“南京多雨,气候潮湿,记得要护好,你的腿。”沈徽字字清晰,神色淡淡。
容与欠身应是,“也请皇上,千万珍重圣躬。”说完不再流连,转过头去,殿外依然有朦朦的月色,是时候踏上不知前路如何的旅途。
他自午门外出发,临行时,没有回望这片皇城,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回来,而是多望一眼,也许就会舍不得离开。
马车旁站着许久未见的方玉,她是沈徽特准,要容与带上随行之人,为的也是去了南京有人照顾他。
其实就算沈徽不提,容与也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京里,现下好了,就像很多年前说定的那样,他们两个人真的有一天,以这种方式相濡以沫。
“我乏了,想睡一会儿,出了京城再叫醒我。”容与对她微笑,然后合上了眼。
第138章 春日昭昭
南京的冬日虽无肃杀之气,却时常雨雪霏霏,清冷而湿腻。
圣旨上说的明白,容与不过闲居此地,挂着一个奉御的衔,正事一律不涉及。是以他到了南京,不过去御马监点了个卯,拜见掌印,和同僚略微寒暄两句,如此而已。
众人对他倒也客气,只是看他的眼神难免透着各种探究和猜度,话里话外也会流露出对他的一丝同情,几分惋惜。也有人特意跑来专门为看他一眼,想是十分好奇这个曾经御前得宠二十年,数次为钦差代天子巡政,大权独揽的内相会是什么样子,而一朝被贬又该是怎生落寞的形容。
容与只装作不察,循着礼数和所有人打过招呼,便向掌印告罪说自己身子不好,无事请许他在家休养。掌印自无话,慷慨地放他去了。
南京是大胤立国之初的都城,后来太宗迁都,南京便成了陪都,一样设有六部和十二监,但一向都是虚职。
如今应天府就设在南京城,这座古称金陵的都城,北控大江,南凭聚宝,西接石壁,东傍钟阜,气势颇为恢宏。
然而就像他尴尬的地位一样,不免有种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的寂寥。
容与早前托人置的宅子位于城内三山街,粉墙黛瓦,映着小桥流水。据说之前的主人是个徽派商人,颇有几分雅趣的在院中凿了一处池子,湖山假石点缀其间,玲珑别致,峰峦叠嶂。因见内中一处独立的院落清幽安静,就将其改为画堂,闲来无事便题了个匾额在其上,名曰还砚斋。
搬进来没多久,先迎来了第一个故人——林升。甫一相见,他人已是双目盈泪,几乎扑进容与怀中,口里埋怨道,“您怎能如此对我?早就知道您当日让我走必有缘故,原来竟是被发配到这里来。”
林升总是能逗他开怀,容与搂住他,环顾四周绿意,挑眉笑道,“此处清晨夕暮,烟水弥漫,风起时,滴翠凝碧,有曲桥流水,小溪如练。我每日枕波其上,寄情诗画,从此远离庙堂,这么快活的日子,怎好用发配二字来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林升四下看看,也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还是正色道,“您是自请来此的罢,若是依万岁爷的心思一定不会主动放您来。其实他应该也舍不得您……可这会儿降了职,赋闲在此,那些人就能放过您了?说句不中听的,他们巴不得整死您呢。”
容与点点头,想了想告诉他,“我被贬黜,从此远离京城,远离皇上,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人还活着,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圣眷,丧失权力的林容与,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林升思量了一阵,慢慢明白过来。容与又问了他一些吴王的近况,闲谈一会,林升便说要帮他整理带来的东西。
看着他和方玉两个有说有笑收拾带来之物,容与心里忽然有种安宁的踏实,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身边之人不曾变过,有些情谊也一直都在。
收拾得差不多了,林升便把带来银票和他从前整理过的账册拿给容与,其时一直没认真留意过自己有多少钱,如今仔细一看,容与不觉惊了一跳。那是个挺庞大的数字,一瞬间让人又有种富贵忽至,不知所措的茫然。
“你可真是有钱人,难道这些年都没处花钱不成,竟能积下这么多。”方玉翻着银票笑叹,“这回好了,咱们在这石头城可是衣食无忧了。”
林升轻嗤一声,“你看你这点见识,何止衣食无忧,今后想要什么,你只管和大人说就是了,他肯定会满足你。大人在花钱这方面一向疏散,性子又冲淡,若是靠他自己,只怕这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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