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_篆文》第185章


邓妥不耐地看了一眼,上前两步伸手欲拉开她,一面嗔道,“有完没完,耽搁了圣旨,你担得起么?要走就一块走,省着还得费事再抓你一回。”
容与一把拂开他的手,将方玉揽在身后,“圣旨里只说拿我,不涉及旁人。一路之上山高水远,邓公一定不想出什么岔子,那么就请你不要为难我的人,放她离开。”
邓妥心下一紧,忖度他言下威胁之意,再想想皇帝务必要他拿林容与回京的死命令,心里自是怯了,只是这人早就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内廷副主子,凭什么自己还要这般畏惧!正要呵斥两句,他目光忽然越过容与,看向他身后,脸上随即泛起阴鸷的笑,对着院中侍卫扬声吩咐道,“去准备个火盆,就地把那些东西都焚了,一件都不能留。”
容与蹙眉,转头看向身后,只见一群侍卫抱着一沓纸张画卷,扔到地上堆在一处,有人已去找了个铜盆,预备点火折焚烧。
那是这些年他写过的诗词,画过的画,做过的文章,临过的字帖……他霍然转首,眉宇间蕴藉着勃勃怒色。
邓妥几近欣赏的看着他的表情,冷笑道,“奉万岁爷口谕,凡是你写的东西,画的画,一个字一个影儿都不能留,全都得清干净。”
气血一阵翻涌,容与咬着牙冷笑,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行了么,可以走了罢。你还真想看着那些东西被烧成灰烬?”
深深吸气,冷冽的空气刺激着咽喉和肺,容与抖得更加厉害。不能回头,不能去看那火焰里的一星笔墨。那曾经是他的向往,是他在世间存在过的唯一一点证明。
举目望向天际,宇宙茫茫无垠。人生自幻化,终当归空无。此身长灭,孤灯长寂,那么身外之物呢,迟早也终将随风而去。
将手臂从方玉怀中抽出来,容与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对她微笑,“去罢,好好生活。把我这个人忘了。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来世,我会尽力。”
最后望一眼,他深深地记下,这个陪伴了自己两年的女人,和她脸上凄绝的笑容,她的一生何尝不是悲辛无尽。
长路漫漫,万里关山,他还是不得不回到那座深深困锁自己灵魂的禁城,看一眼,了却一切恩怨。
养心殿被笼罩在一片素白里,看上去有些许陌生。容与拖着无力的双腿迈步进去,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朦胧的面孔,俯身行礼。
他是皇帝了,该对他行五拜三叩首之礼,容与一一做着,做得毫无瑕疵,然后垂目等待。
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声音吩咐他可以起身,这本在他预料之中,可惜腿上的疼痛还是不断地提醒,就算境况如此不堪,他也还是希望御座上年轻的皇帝能偶发善心,可以让他摆脱这份难以忍受的痛楚。
不知道跪了多久,他听到孙传喜轻轻咳嗽的声音,那是在提醒新帝,这丹墀下还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要他去发泄。
“林容与,许久不见,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样子了。你跪得那么远,朕看不清,跪近些,让朕瞧瞧你的脸。”沈宇对着他,招了招手。
咬咬牙,容与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让大殿中的灯火可以映照在他脸上。
“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沈宇一声惊呼,像是真的被他的样子震惊到了,“这简直是,怎么瘦成这样……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
容与垂目看着地上,平静道,“罪臣伏乞,请皇上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以尽臣子之义。之后,罪臣愿伏国法,任皇上处置。”
回应他的,是一阵细碎悠长的叮当声,沈宇晃动手里的金香球,随后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飘散弥漫。容与不合时宜地想着,在香品的喜好上,他们父子却是没有一点相像之处。
沈宇扭过头,玩味地笑问,“他的意思是,他要伏国法。孙传喜,按律应该怎么给他判罪?”
传喜尴尬地轻笑了一声,回道,“这个臣也不知,皇上应该问法司的人才是。”
“哦,可是他想死,朕却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没意思的。”沈宇一笑,扬声道,“大行皇帝的灵柩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前往昭陵。可是今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没有机会见皇考最后一面了。”
喉咙里隐隐有些发甜,有些事的确不能太执着,既然人都不在了,见不见那最后一面也没什么意义。
微微抬首,沈宇依然好整以暇玩着手中香球。看着那烛火明灭间,他忽亮忽暗的脸,年轻俊美,透着蓬勃朝气,可惜组成那朝气的一部分里还有吞噬人心的恨意,容与仔细看着,恍然发现他原来只是五官像他的父亲,那神情大抵和他生母一模一样。
他忽然不想再等下去,也知道沈宇必然有无数折磨人的招数,倘若此刻起身,对方一定可以下令御前侍卫将他拿下,倘若他反抗,或许会被就地诛杀——那当真是最痛快的结局。
手撑着地,用力想站起来,传喜看出了他的意图,发出一声惊呼,“哎,你做什么?万岁爷没让你起来,你疯了……”
是啊,他疯了,也不在乎了,可即便那么努力,依然连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如今的他,简直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沈宇疾声喝道,“你想死?没那么容易。孙传喜,传大行皇帝旨意给他听。”
心头剧烈一颤,原来沈徽还留了话给他……跪坐于地,听着孙传喜小心翼翼地问,“传哪一道啊?那份圣旨在您手里……”
“传口谕就行了。”沈宇短促喝斥,打断了传喜的话。
“是。传先帝口谕,林容与回京之后,务必珍重身体,不得擅自离宫,不得自戕,否则朕于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短短一句话,让容与从震惊到错愕,再到狐疑迷茫——沈徽怎么会留这样一句话给他,让他活着,忍受那些来自于他儿子的凌辱,难道他也那么恨自己?
“听见了么?这是皇考最后的遗愿,一字不差说给你听了。至于你要不要满足他的心愿,你自己瞧着办罢,反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自尽。”沈宇神色轻蔑,似乎还是怕他抗旨,冷冷补充道,“这可是皇考临去前特意交代的。”
他说着一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一张小笺,轻轻晃着,然后将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这个嘛,是皇考写给你的,但是朕不想给你看。你记着那道口谕就是了。”他得意的笑着,居高临下品咂着容与的表情。
因为心情愉悦,沈宇笑了笑,复道,“虽然皇考还记得你,可有什么用呢?他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里等待他的人是母后。这辈子他注定要和母后生死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一个只能在阳光下虚无黯淡的影子。”
容与懒得再去看他,垂目道,“请皇上将臣交三法司重处,臣不胜感激。”
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这一句话打碎,沈宇知道他对死亡无所畏惧,没想到他对羞辱也毫无反应,所有的作态仿佛都打在了柔软的棉絮上,没有反应无异于最大的蔑视,这么想想,实在教人怒不可遏。
狂怒的人顺手抓起案上的镇纸,朝容与丢过来,冰凉的玉石击在他的额角上,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淌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呈现出鲜艳欲滴的色泽。
“皇上,不可,您答应过先帝的……”传喜在一旁急道。
“住口!”沈宇一声断喝,让容与当即明白,他应该是对沈徽亲口许下过,类似于绝不会伤害自己的承诺。
“念这个给他听。”沈宇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传喜,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你自己好好听听,日后世人看到的林容与就会是这般模样。”
传喜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旋即响起,“容与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人,容与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张士耕、给事中岑槿先后力诤,俱被诘责。给事中岑槿一复言之,并谪贬。容与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戕害同僚,离间君臣……”
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容与已没再听,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文字颇丰,看来他在胤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
“林容与,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沈宇顿了一下,嘴角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岑槿。”
“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继续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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