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第99章


“说不准的,兴许那会我早就不在俄罗斯了。”唐颂见她伤心,安慰道:“看缘分吧。”
杨鑫眼睛已经红了,泪珠子在睫毛上摇摇欲坠。她低着头不敢抬,怕被唐颂看见。
然而唐颂已经看见了。
孩子的心像水晶玻璃一样脆弱透明,他有点心疼,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从衬衫胸口取出一只钢笔,他轻声问杨鑫道:“你有纸吗?我给你写个电话号码吧。”
泪水低落在脚前,她使劲忍住了继续要涌出的眼泪,努力点了点头,哽咽说:“有,唐老师你等等我,我去教室里拿。”
唐颂说:“去吧。”
杨鑫飞快地奔回教室,从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下课时间,学生们都聚集在阳台,大家看到她刚在下面跟唐老师说话,又是拿纸笔的,一群男生就谑笑起哄:“哎哟,唐老师还给你留号码呢,你们是什么关系呀。不会是谈恋爱吧。”
“唐老师都没给别人留号码,为啥单独给你留呀。关系不一般咯。”
她不理会众人的玩笑,咚咚咚跑下楼,生怕错过了。她气喘吁吁地将纸递给唐颂,同时伸出手掌当垫子。唐颂就着她手写下号码,说:“你要是有事情,以后可以打我这个电话。不过我下半年要出国了,家里只有我弟弟,电话可能会接不到。但号码一直在那,是家里的号,不会换的。”
杨鑫说:“好。”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唐颂告别的场景。她要向他表白爱意,顺便投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他会温柔的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脸颊安慰,说:“我也爱你,我等你长大。”这样她就快乐了,她的人生就完美了,她便有数不清的勇气去接受一切生活的痛苦和考验。然而现实是如此的仓促和潦草,唐颂收起钢笔,抬手看了看表,着急说:“我得走了。”
“我今天要搬家,还要去做离职交接,另外还有一份检查没写完,我得赶时间了。你也快回教室吧。”
杨鑫痴痴说:“唐老师再见。”
唐颂摆摆手:“再见。”
杨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他要走了。
再也没有唐老师了。
他是绚丽的烟花,是苦难予她最甜蜜的奖赏,是少女成长的厚礼。而今烟花坠落,奖赏和礼物也化作了缤纷的纸蝴蝶,飘啊飘的飞走了。漂亮的礼物根本就不是她的,只是摆在她眼前,让她羡慕羡慕,就像哄小狗儿一样,然后那只手就把它端走了,还挤眼吐舌地嘲笑她:“想要吧?想要吧?就是不给你,就是不给你。”
什么好东西,看看就得啦!想想就得啦!哪能真的给你呀。你看看你,幼稚的脸,幼稚的心,从头到脚写满了无知和贫乏,你凭什么得到礼物呀。
根本就是在做梦!
可她舍不得呀!
她不甘心,不甘心和唐颂就这样草草分别。她想见他,和他单独告别,不以老师和学生的名义,而是以别的。别的什么呢?她也不知道,除了老师和学生,他们之间也没有别的了呀!
在唐颂离校的一星期后,她拿着那张电话条子,拨通了唐颂家的电话。很快,电话被接通了,是唐颂:“喂。”
他声音有点冷峻了,好像不欢迎来电似的。她知道是自己太敏感。唐颂都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怎么会不欢迎呢。
嗯。
唐老师在家里呢。
他家在县城,离小镇有点远,总不能让别人特意回来一趟见自己吧。
那么,唐老师,我来见你吧。我用零花钱,买一张车票,到县城来见你一面。我有话想对你说,或者,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电话那头无声许久:“喂?”
她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脑子里在说话,实际并没有张嘴呢。然而她的嘴已经张不开了。
“喂?喂?”
她定了定神,放下听筒,低头挂了电话。
“小姑娘你没说话呀,还浪费一块钱。”杂货铺老板一边给她找零钱一边说,顺便赠送给她两个泡泡糖。
杨鑫说:“谢谢。”
她拿了泡泡糖,转身走了。
电话再次响了。
这回是杂货铺老板接了起来:“这是公用电话。”
那头唐颂点点头:“知道。”
他问道:“老板,刚才打我电话的是谁呀?”
“一个小姑娘嘛!十二三岁,长得挺乖的。你们没说话呀。”
唐颂说:“她还在吗?你让她听电话吧。”
老板望街上一瞧,见那小姑娘已经走远了,大声喊:“小姑娘,小姑娘,喊你接电话!”
杨鑫回过头,看到是刚才那电话铺子。
老板指了指话筒:“你的!”
她心噔噔地跳起来:电话。
她愣了一下,赶紧摇头:“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呀!刚才打过去的,那个男的,回过来了。”
她好像话筒对面的是一只会吃人的野兽,直朝她扑过来。她摇摇头,转身拔腿飞奔起来。她拼了命地跑,心惊肉跳,魂飞魄散,把电话铺远远甩在身后。
电话铺老板不高兴回道:“那小姑娘走啦!我叫她了,她不接电话!”
唐颂的语气顿了一下,仿佛有话要说又未说出口,最后感激了一句:“那谢了。”
“不谢!”
她一口气跑到江边,爬上礁石,风迎面吹来。
江上有很多船。听说这条江是汇入长江的,那头接的是重庆,可以顺着长江一直到沪。这么大的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翻山越岭要走多久啊?却被一条长江贯穿,多么的伟大!她真羡慕水啊。她羡慕江里的水,羡慕天上的风,无拘无束,自由,永恒,今天在东明天在西,谁也抓不住它。她想变成水。
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也投入到这激流中,一直漂啊漂,漂过重庆,江苏和上海去。说不定还可以经过南京长江大桥呢。
然后她就可以见到爷爷了。
“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危险呀!”
码头上有人喊。
她心想:可以跳下去吗?跳下去真的能到南京和江苏吗?不行呀!她突然想起了,有三峡大坝呢!等她漂到三峡大坝,就被大坝给拦住啦。她听说,长江里有很多尸体。因为总有人跳水自杀。不管哪里死了人,也总会被大水冲到长江去,所以长江里聚集了很多人的冤魂。如果她死了,就是那其中的一个呢。她还可以跟那些冤魂聊聊天: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死的呀?干嘛想不开呀?人家问,你小小年纪,干嘛想不开呀,她就回答他们说:我没有想不开呀,我只是想当水神!民间说,跳江死了的人,如果有冤情,被长江里的龙王看上了,说不定就选她当水神。当了水神,她就有无边的法力,就不怕三峡大坝啦。
一个老奶奶爬上礁石,用力攥着她手:“小姑娘,不能站在礁石上呀!礁石上危险呀!你看这脚下浪多大。”
这个老奶奶有些熟悉。杨鑫经常来江边玩,就看到她在这附近转,有时候手里拿个蛇皮袋,捡塑料瓶子,捡礁石间的垃圾。她经常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生的特别漂亮,粉粉嫩嫩的,乖巧不已。杨鑫听说那小孩不太正常,好像有自闭症什么的,怪可怜。听说她家里没人,就一个孤老太婆,和一个小孩子,靠捡垃圾维生呢。
今天没有小男孩,只有一个老奶奶。
杨鑫看她浑身黑,黑衣服、黑裤子黑布鞋,瘦瘦瘪瘪的,顿时想到了黑无常。难道因为她刚刚想到了死,所以黑无常就找上来了?还是她现在已经死了?
她大白天感觉背里一阵阴风:“奶奶。”
老奶奶说:“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
杨鑫说:“老奶奶,你怎么穿一身黑的呀,好像黑无常呀。”
老奶奶说:“我女儿死啦。”
杨鑫惊讶说:“你女儿死啦?”
老奶奶一脸沧桑地说:“就是在你脚下的这块石头上,跳江死的。才二十二岁呀。”
杨鑫说:“她为啥跳江呀?”
老奶奶说:“离婚呀,跟她丈夫吵架。男的在外面生了孩子,她就想不开。”
“好孩子,别犯傻呀。”老奶奶紧紧拉着她手:“快跟我下来。”
杨鑫跟着老奶奶下了礁石。她发现老奶□□发花白,其实脸看着不老,没什么皱纹。她问道:“奶奶,你今年多大啦?”
老奶奶说:“我四十五呢。”
杨鑫惊讶地说:“那你头发白这么多啦。”
老奶奶说:“原来还是黑的,我女儿一死,伤心的全白啦。”
“好孩子,快回家去吧。”老奶奶推搡她:“回家去找你爸妈,别让大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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