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_百年灯》第6章


次年开春之时,刘会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将与王家姑娘的婚事定了下来。见着他将要成家了,李牧便替他琢磨起往后的营生。不料话还没完全说出口,那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青年就苦了一张脸,低头闷闷道:“先生是要赶我走么?”
李牧叹气,“你和刘叔照顾我这号痨病口子许多年,李牧便是再没良心,也不会忘了当中恩义。只是如今眼见着你也要成家了,不好委屈王家姑娘屈身呆在这小院里,我便想着,若是你有甚么想去做的,便该放你去做……”
“刘会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若是没有先生收留,也不敢指望能有今日这一方落脚的温暖之处,更不论老先生在世时,也曾几番恩惠于我父子二人,若要论恩情,当是我们欠先生更多……”
李牧见他正经八百地又要开始细数过往恩情,连忙出言打住:“话怎么愈说愈远了,你就放心罢,只要山阳书斋在一日,这世上就有你一处落脚的地方。我还寻思着把隔壁空置的宅院盘下来,权当给你做新房呢。”
“先生使不得!还是留着钱等先生成亲时再用罢!”
李牧听完这句话默了许久,脸上挂出抹笑意,道:“我这身子,便从来没指望过能够成家,你就别跟我拗了,就这么着罢。”
于是李牧拿钱买下隔壁那处宅子,仲春末尾,刘会便娶了亲。
新娘子叫王宝湘,打小没读过甚么书,却对诗书礼乐喜欢得很。自过门后便也同刘会一道,白天都在书斋里头泡着,偶尔在廊下蹭课听,更多时候则是帮着厨娘打点饮食,将日子过成了一家人模样。
这情形直持续到王宝湘怀上身孕时,李牧怕她劳累,硬是不肯再叫她帮什么忙,反倒是又请了位丫头照料着。王宝湘彻彻底底闲下来,便每日都在廊下安一把躺椅,晒着暖阳听先生讲学。
她听得久了,愈发觉得先生讲课时的模样光彩夺目,完全看不出他身子不足这一点毛病来。堂上有孩童顽皮捣蛋,先生教训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哪有半分传闻中病秧子的影子。
说到堂上捣蛋的学生,自然就要说一说段煜。这小子长了一岁,沉心学习的劲头没多长点,倒是愈发非凡起来。堂上但凡能接的话必定要接,不能接的,也要想方设法打断先生话头,段寻一教训他吧,就立时哭丧着脸喊小叔:“小叔您快回来哟!您交待先生好好关照煜儿,先生就是这般关照的,您快回来看看罢!哎哟!”
李牧心想:你就喊罢,把你小叔喊回来最好。
虽说是常被戒尺关照着,段煜跳脱的性子仍不曾有半分收敛,“姥爷说男孩子就要跳脱些好,我小叔小的时候比我还顽皮,长大可不就出息了!”
李牧简直懒得同他理嘴皮子。
不过说到像不像的问题上,他琢磨着段寻幼时应当也是这般非凡的。如此想着,再看段煜平日里那些捣蛋行径,竟像是在看着那人的小时候一般,凭空多出几分有趣来。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到了隆冬时节,便常有段王府的人到山阳书斋走动,送来些上好的银炭和滋补药膳之类,和去年冬天一个情形。
李牧为来人奉上热茶,站在廊下与人寒暄:“其实书斋这头用炭少,章总管实在不必每月都送来。”
那人听了一笑,道:“嗨,哪是我要给先生送,这不是寻少爷家书中叮嘱过,只得照做么!”
二人这段时日常打交道,一来二往地早已熟稔,因而听到对方讲大实话,李牧倒也不觉得唐突。他笑着将目光转向红透的天,“这天红得倒像是要下雪了。”
“哎哟,可不是么!”
“段老王爷的身子可有好些?”
“唉……”章总管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老样子,宫里的太医都来了好几个,却总是不见起色,这个冬天……”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李牧转头看他一眼,亦没有追问下去。
章总管没说完的话原是“太医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他好歹按捺住话头,没将话讲出来。
段老王爷得的是肺痨,咳了好长一段时日,近来咳嗽已有些见血,发起热来更是昏睡不醒。宫中每日都有御用太医到府上轮值,一副副药方子开下去,灸也灸过许多次,却仍是不见老王爷有甚么好转的迹象。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大寒前后。原本是除旧布新,赶年集,备年货的热闹节气,段王府中却颇为肃静。老王爷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这日午后好不容易醒转过来,便将大儿子段超唤到跟前。
“给你弟弟去一封信,让他回来过个年罢。”
段超跪在卧榻跟前,听过这句话,内心只觉酸楚不已。早前他爹一直不肯让二弟知晓他卧病一事,段超明白那是为什么。他爹年轻时也是带兵征战的将领,二十余年前上虞一战大梁落败,王都南迁,从此国之不国,昔日的泱泱大国如今只得偏安于淮水南面狭小的地域中。对此最为痛心疾首的,应当就是他爹这一辈人,他们生在故国,长在故乡,一生中最热烈壮阔的记忆都在故园风雨中,他们对于北方土地的向往与缅怀,定是后一辈人所不能切切感受的。何况是他爹这样一个曾经纵横沙场的将领,缅怀之上,应当还有份盼望收复失地的热切。所以他不愿意叫远在战场的二弟知道他病了,定是怕二弟知道后赶回来,对前方战事有所影响。
可事到如今,又是甚么让爹爹改口了呢?段超当着老王爷的面拟好书信,不敢作多想,只怕自己再往深处想一丁点,就会想到这是他爹想见二弟最后一面这层上去。
半月后家书抵达前线,与之一同到的还有圣上口谕,宣段寻短暂回朝。此时北方正落着鹅毛大雪,段寻只领了一小队轻骑,于风雪夜中踏上归途。又十五日,一行人渡淮水,天明后入南都城。
却终还是没能在年节里赶回来。
令段寻颇为讶异的是南都竟也落起了雪,雪花轻而薄,落到人肩上便化开,堆不出北国的皑皑积雪,却也能将屋檐瓦舍染上一层颤巍巍的白。苍天灰而阴沉,合着厚重暗云,只觉天地间晦暗一片。
段寻忽想起那句诗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当真是雨雪霏霏的时节了。
第9章 卷九 别时聚
段寻要回来的消息,李牧是从段煜那处得知的。
元宵后山阳书斋复课,段煜精神不大好,待课间休息时,他转到李牧身侧,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来。
“先生,您知道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吗?”
李牧接过那张纸来看,只见上面的字苍劲有力,飞扬落拓,“这不是你写的罢?”
段煜抬头望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嗯,是姥爷写的。”
昨日姥爷精神忽好了些,不仅能坐起来,还将自己召到跟前,询问起日常功课。这阵子姥爷病着,他不敢惹姥爷不欢喜,于是功课都乖乖记下来,姥爷考问了一番,对自己似乎颇为满意。
“煜儿,背首诗来给姥爷听。”
段煜便背了一首岑夫子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大约因为讲这首诗时挨过一顿揍,所以这诗他记得最牢,万万不会背出差错来。老王爷听完便是开怀大笑,连连道:“好诗!好!”
“姥爷这也给煜儿背一首罢。”
段老王爷笑着答应了,他一面诵着,一面随手抓来张纸,挥洒下去便是字句成行。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李牧看着眼前的字字句句,忽不知该如何跟段煜解释。他正想着措辞,便见平日里总是张扬跋扈的小子垂头抹起泪来。
“先生不说煜儿也知道……姥爷病了,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说,说姥爷叫小叔回来了,说是……说是见最后一面。”
人人都在说这是老王爷与自家小儿子的最后一面,却没说中,段寻连他爹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赶上。
老王爷是夜里走的。前日晚饭过后,他还和平常一样问过段煜的功课,又向段超问了段寻大约甚么时候到家,入夜后才回到自己房中洗漱睡下。却是就这样一睡,便再也没醒过来。
带着对家国儿女的挂念,老王爷长长久久地睡了过去,他的前半生戎马倥偬不可一世,后半生却国仇家恨意终难平。
苍生几十年,总是顺境逆境兜兜转转,别绪离愁聚聚散散,痴喜悲欢,盈缺一握,常以为一世长且慢,却是生死转眼间。
那日的一场雪到第二天就止住了,天却不肯晴朗起来,而是稀稀薄薄地落着点雨,雨中似乎还裹挟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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