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_百年灯》第8章


段寻似乎是瘦了些,面上肤色也不如从前白了,眉宇之间的英气倒是愈发彰显,目光沉静,却又深如古井渊潭。明明是熟得很的面貌,却又隐约叫人觉出些不一样来,李牧盯着上方的人看了许久,及至看到那人左脸眉梢上一道未愈的伤痕,这才回过味来,明白了究竟是哪里叫他觉得不一样。
“这是醒了还是没醒?”段寻见李牧方醒过来,就一副怔愣愣的模样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似是要把人看穿似的,索性出言打趣他。哪料他这头话刚出口,李牧都还来不及点头示意,站在后头的章太医便紧跟着上前一步,抢着道:“将军,先生这是醒了。”
我说章太医啊章太医,您老人家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些年,耳力却是不行呐。段寻在心里默默道,转身接过药汁,只看了一眼,又叫人去换。
“先给你家先生倒碗温水来。”
李牧心中微感讶异,心道他怎知道自己口干,却又觉得熨帖,仿佛只要被人如此细心关怀着,倒胜过那一碗半盏的白水解渴。
大约半柱香光景后,李牧服过药,章太医又替他号了一次脉象,便道着改日再来离了书斋。这头刘老捅了捅自家儿子的胳膊,示意他莫要杵在房里叨扰二位主子说话,刘会得了意思,同他爹一道退出去,将门带了。
房中便只剩下段寻同李牧二人,刹那间又倒回至先前的寂静光景中去。
“听刘会说他已娶亲了?”
李牧心道,人家自己都告诉你成亲了,你还来问我做什么?便笑着道:“他还敢蒙骗将军不成?”
段寻面上并未因这句玩笑话生出几分笑意,“他成亲了,你房里谁照料?”
“……不是还有刘叔。”
段寻闻言摇头,抬眼看着李牧道:“老爷子年纪大了,未必照看得过来。”
“……我只是易生病些,又不是行动不便,哪里……”
“李牧。”李牧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段寻以他的姓名打断,他抬头回望那人的眼,愣着道了句:“嗯?”
“你为什么还不成亲?”
如同酷暑天里一桶凉水兜头泼下,将人浇得一个激灵,自昏沉的眩晕中逐渐清醒过来。李牧慌忙移开对视的目光,低头沉思,似是当真想起来。
是啊,自己为什么还未成亲?
第11章 卷十一 礼嵇阳
李牧的娘亲身子不好,据说怀上他的时候得过几次大病,那时正逢大梁颓败,整个上虞都城里头废乱不堪,于是也没怎么好好医治,病根一直落下来,在李牧三岁那年,他娘亲就去世了。过后不久有媒人来给他爹说续弦之事,捏捏李牧的脸道:“你家小子还这么小,怎么能没有娘啊?”
他爹倒是一直温温和和地笑着,并不回媒人的话,却是将李牧唤到跟前,问他道:“牧儿想不想要娘亲?”
彼时心智还未启蒙的李牧尚不懂亲人离世意味着甚么,他许久未见着娘亲了,一听爹爹问自己想不想娘亲,便想也不想,忙点头道:“想。”
媒人闻言眉开眼笑,正要接着将话往下说,却听他爹道:“若不是娘亲,是别的人呢?”
李牧便不知他爹爹是甚么意思了,只得茫然地摇头,被他爹抱到腿上。
“那往后就跟着爹爹过了,好是不好?”
饶是心性稚嫩的孩童,听他爹说这句话也难过起来。李牧捣了捣头,漱漱落下一串眼泪,在泪眼中望着说媒之人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了。
如此再没有人上门说媒,李牧就这么跟着他爹单过,一直到他十五岁那年,他爹一场病倒下后,也再没能起来。从那时起他就是一个人了,到如今许多年过去,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余生要与谁共度。何况自己的余生到底有几多长还未可知,指不准哪天日头西落,自己也就跟着一睡不醒了,到那时留下单单的那个人,不是作孽是甚么?
李牧如此想着,脸上不知不觉露出抹意味不明的苦笑,半晌后才道:“只怕余生苦短,不敢随意拖他人下水……将军长李牧两岁罢,怎么也还未成亲?”
段寻闻言低头笑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也不敢随意拖他人下水。”
竟是与自己相同的缘由么?李牧不禁也笑起来,却还是方才那种直涩到心底的苦笑,他转而又想到,其实段寻还是错了——因为即使不成亲,会因他而欣喜牵挂的人,终究还是会为他牵肠挂肚,情思难寄。
如此想来自己也是一样,到底还是都错了。
“这么说倒是你我二人,左右都孤零零的,不如凑在一起过算了。”李牧玩笑,此时正当一阵风自窗口吹进来,床榻四周的蚊帐随之飘荡而起,待风弱些后,又堪堪落回原先形状。
“怎知我就不会因你伤神?”微风拂定后,仍是段寻开口说话。李牧嘴角的苦涩笑意终究散了,面色却愈发沉静温和。
临近黄昏时刘会进屋招呼段寻留在书斋用饭,被他委婉回拒。既是不留下来吃饭,段寻便起身,准备与李牧寒暄告辞了。
“好生将养,我改日再来看你。”说着替他紧了紧被角,正要起身时,听李牧道:
“等等……”他用手撑起身子,侧过头在床头的抽屉里翻找甚么,片刻后段寻见他手上拿着个青灰色的瓷瓶转过身来。
“这是祛疤痕的土药,见效好,将军拿着用罢。”
段寻依言接过瓷瓶,拿在手里大略看过一眼,笑道:“又送我东西?”
李牧望着他一笑,不曾言语。
“等你病好,就带你去看回礼。”
这天段寻走出书斋大门,回过头去看那空荡荡的门楣,方在心中勾画起门匾的形状来。字要清正,不可太过张扬,选材当以木最为适宜,木色宜深褐抑或詹黑,要显得出沉静,却又不能太肃穆。他又将怀里的瓷瓶拿出来看了看,李牧说是土方子,灵验。其实灵验不灵验他段寻是压根儿不计较的,若是真想要甚么祛疤痕的灵药,大可去太医院讨便是了,可段寻不在意那伤疤,也就没安心思去管。
但眼下李牧给了他那瓶药膏,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跟从太医那讨来的不可并论。于是段寻竟颇为难见地记得每日一早一晚洁面后擦擦抹抹。他做得跟走过场似的,并不留心眉梢的疤痕有没有因此淡退消减,仿佛擦药就只是为了擦药,而并非为了消除那处伤痕一般。
闲时常去书斋走动,见李牧慢慢儿地康健起来,便寻了一日书斋休学,领着人去了一趟天水坊。
天水坊的名号在南都城颇为响亮,以土木工活见长,是王公贵族常常光顾的巧匠坊。李牧这天跟在段寻后头,起先并不晓得是要去甚么地方,待到了临水街的转角,看见那恢弘大气的“巧夺天工”四字牌匾后,才渐渐回过味来。
“早先就留意到书斋没有门匾,总觉得门楣那一块空落落的。”段寻在他身侧,一面漫步,一面低低地说话,二人穿过雕花精致的观景长廊,眼前望见一扇拱门。
“将军……是要赠李牧门匾?”
段寻闻言停了步子,侧过头,以玩味的目光打量李牧。
李牧:“……”莫不是说错了甚么?
前头领路的天水坊主也跟着停下步子,眼光从段寻流连至李牧,见他不得其解的模样,便笑意盎然地道:“可不是么?前些日子将军送题字过来,在下正纳闷着将军何时起兴教书了,原来是赠给先生的。”
李牧且笑,见着段寻摆摆头往前走,亦跟着一步步迈出去。
“怎么才走两年,你就又跟我生分起来了?”
李牧:“……”
“跟段煜那小崽子一个样。”
李牧只好将话接起来,往别的地方带,便道:“……题的甚么字?”
“看过不就明白了。”段寻说话时斜睨着他,脚下步子不停,没用多久二人到了书着留步居的房门口,提步进去,是一间待客用的敞厅。
三人一同落座,坊主人亲自给段寻和李牧斟过茶,这便命人去将还在制的门匾暂取过来。
“前几日南面的作坊才将木头送来,一接到便开始赶工了,只是雕件出活慢,只得劳将军和先生再等些日子。”
段寻道:“不急。”
坊主人脸上带笑,又转过来对李牧道:“将军替先生选的是上好的沉香木,前几日木材来,当真漂亮得很,想必制成门匾后也要比其他的好看许多。”
言语间两名小匠已抬着门匾进来,上头还别着“诗书礼乐”的题字纸,李牧上前揭起来细看,只见横列的大字旁还竖着一列小字,笔锋愈发遒劲漂亮,写道:“千山赠于建安十四年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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