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第94章


救世的佛子踉跄在饿殍浮尸当中,身后尽是些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挣扎求活的众生,他们如此弱小,如此可怜,如此绝望,然而,这群为世所弃的可怜人,转过脸露出野兽的獠牙,杀母易子。
枯木林中,佛子跪在那,悔痛而泣,怆惶无措,他因生就慈悲的心肠,怜众生悲苦,不顾劝阻降世,谁知,乱世因他更乱,而他,也成众生中可怜可悲可叹的一人。
“法师,阵法是你所布?”风寄娘逼问。
一叶双手合什,答道:“是贫僧与徐帅携手所为。”
风寄娘心痛难忍:“阿弟,为何?你明知天地之间自有规则,不可妄加干扰,这千百个春秋,你为赎罪,几走遍每寸土地引收各地的怨魂。为何又助纣为虐犯下杀业?”
徐知命抚须轻笑,出声道:“助纣为虐?娘子怕是误会了什么。”他可惜地看一眼雷刹,道,“副帅怕也是生了误会。”
“误会?”雷刹以为自己错听,这些成千上万的生魂被摄,徐知命竟说是误会。
“正是。”徐知命凛然道,“我与法师,为的是天下苍生,为的是黎民百姓,为的是乱世不起有明君引领盛世。届时,万民居有屋,耕有田,身上有衣,口中有食。老夫曾观天象,又访隐士高人共推演世运命理,于玄黄变幻间窥得一丝天机。帝业终,朝代改,倾巢之下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天灾降世,人祸作乱,路有死骨,野有饿殍。”
“易子而食也不过稀疏平常,父不父,子非子,人亦非人。”徐知命摇头,与风寄娘道,“个中凄惨,风娘子岂不深知?”
雷刹不禁诘问:“徐帅既说救世,枉死的万人难道该死?”
徐知命脸上满是悲痛,却反问:“杀一人救二人,此事可为否?”
“不可为。”雷刹答道。
“杀二人,救十人,可为否?”徐知命又问。
雷刹再答:“不可为。”
“杀十人,救百人,可为否?”
雷刹想了想,仍答:“不可为。”
“杀百人,救万人,可为否?”徐知命再问。
雷刹手心渗出细汗,百人与万人的命孰轻孰重?万人固然重要,难道为万人就可以杀百人?佛家常道众生平等,既如此,百人与万人同等。然而,人心从来有所偏向,屠百人救万人,似乎应当。
徐知命又冷声问道:“杀万人,救百万人,可为否?”
雷刹心头激道,不能答。
徐知命仿若窥见他心中偏重,苦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业岂有不堆垒尸骨的?我等所求不过过后的太平盛世。雷刹,你扰乱阵法,是要至苍生于水火之中?”
雷刹手中毗沙门天天王的慧伞,金光隐隐,在那飞快转动,吐宝鼠立起前身冲着徐知命露出利齿,发出恐吓声。
徐知命浑不当一回事,再问雷刹:“雷刹,你虽冷情冷面,却有侠义仁心,我问你,若风娘子遇险,你可愿以命相救?”
雷刹道:“是,我愿以命相救。”
风寄娘暗暗发急,徐知命与雷刹有救命之恩,又擅蛊惑人心,雷刹本就身世坎坷,他虽行事磊落却也激烈,忙唤道:“副帅。”
徐知命却是步步紧逼,又问道:“雷刹,如你愿舍自家性命求风娘子平安,那些亡魂,你怎知他不愿舍自己半点残生,求子孙后代安居乐业?”
“他们本就时日无多,人之一生,从生到死,从少到老,自懵懂无知再到不惑,再到知天命,直至花甲古稀,此间几多蹉跎?你雷刹莫非从未辜负过大好时光?偷过浮生闲瑕?卫耳逆不顺做过无用之功?我所摄来的那点生,不过是他们弃于手边,不屑一顾的微末。”
“杀万人,救苍生,可为。”
“得万人之微末之光,救天下,更可为。”
“我与法师所为,是为这众生铺出一道生路来。”
阵法之中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伫立在那,正是姜凌的模样,石像前后身刻着姜凌的名姓命盘,命盘延出金线与法阵相连,在源源不断的生气滋养下,石像恍然如生。
“你怎知他们愿?”风寄娘蓦得怒问,她踏进法阵之中,抬头直视徐知命,“副帅愿为我舍命,是副帅一人之事,徐帅怎知那些万民愿为后世舍生?若他们真愿,这阵底怎有怨气愁海,汹涌翻腾成怒波?”
徐知命捻须,道:“他们不愿也罢,老夫愿舍身造杀业救天下众生。”
风寄娘冷笑:“徐帅为善也好,为恶也罢,我不去置喙,十八炼狱,原本也是善念铺就。只问徐帅,你怎知能救?九王夭折之命,即便身有龙气也非天命之人,莫非你当天道可欺?”
徐知命抬了下头,昂然道:“天道想来也欠苍生一个交待。”
风寄娘却不再理会徐知命,与一叶法师道:“阿弟,你要重蹈覆辙吗?你是佛子,你应高高在上,怜世人悲苦,适时降功德渡人苦难,而非拧转乾坤,逆天改命。阿弟,你从来慈悲,如今却助他人灭万人生魂,阿弟,你醒醒。”
一叶沉默许久,似隔千万重山般遥远,他道:“贫僧曾种恶因,结无数恶果,贫僧欠下太多,回头无岸。”一语出,他白色的僧袍顿染一层又一层的血色,直至这血色,从鲜红至暗红,从暗红至深玄。顶上戒疤点点退去,三千青丝重生,额间佛印转眼成了血痕。
风寄娘怔怔地看着他,喉中一哽,落下泪来。
一叶的目光仍旧悲悯,然而,从他咽下至亲的那块骨肉之时,他早已成魔。
小笔吏阿戌见此,也在旁咽泪急呼:“副帅,我们即便行的是错事,为的却是好事,这难道不可以吗?”
雷刹紧握慧伞,一念起一念消,两厢撕扯。万民可不可杀?一念道:可杀。一念道: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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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石出(二十一)
风寄娘轻握舍利佛珠; 她站在法阵中间; 底下阴怨之气潮涌,随时都会撕开地面咆哮而出; 舍利佛珠感到这些幽怨之气,几欲从风寄娘手中飞脱,以自身渡这些恶念。
雷刹被二念所困; 杀心一起; 善意败退,慧伞与宝鼠皆是佛家圣器,他心生恶念; 毗沙门天岂愿助恶人一臂之力,雷刹手上一轻,慧伞若隐若现,渐有消散之势。
风寄娘心知不妙; 怒喝道:“雷刹,休问己心,只听我令; 毁阵心石像。”
雷刹一愣,风寄娘微青如瓷的脸; 冰冷僵硬,没有一丝的生气; 唯一对黑色的眼眸带着暖意与信赖。她信他。
他瞬间变得清明,他本一就为千万冤魂而来,被徐知命说了几句; 却在思虑这万人可不可杀。错了,错了。世将乱,还是未知,这万人却已经横死,甚至魂飞魄散。
慧伞重又凝成实物,沉甸甸压着雷刹的手,吐宝鼠皮毛根根分明,跳跃几下,冲向阵中飞快地爬到石像上,尖锐的门牙啃咬着石人颈项。
徐知命大怒:“雷刹,你胆敢以下犯上。”
一叶一挥袖袍,卷起一阵厉风将吐宝鼠刮落在地,吐宝鼠摔了个四脚朝天,翻转身来,抖抖皮毛,又爬到石像头上。
雷刹见此有些啼笑,吐宝鼠也好,慧伞也罢,都是毗沙门天的法器灵兽,自幼时便被绣在背上,他恨不得刮去一层皮肉将他们除去,眼下,倒庆幸当初的自暴自弃。慧伞不过毗沙门天的一丝念力,却是所向披靡,藏在阵底的怨魂更是惊惧不已,发出阵阵嚎哭声。
一叶双手掐了一个法诀:“归叶寺中众鬼诸怨,佛法百千年不能袪其恶,既如此,皆听我之令,为我所用。”
风寄娘大骇,一叶每念一句法诀,周遭即阴冷几分,阵中八方八苦携怨又出现在那,鬼雾如烟一重一重弥漫开来,只听四面八方都是八苦的悲诉声。
“人,生而便苦。”
“老而何为?是贼,是朽,无用无用。”
“噫,百病摧我瘦,肝腑皆痛,其药好苦。”
“呵呵,有生即有死,一捧黄土埋枯骨,功名利禄转头空,妻儿子孙缘皆尽。”
“郎君,你这一去何时回还?郎君负我。”
“……”
“人有目,见世间繁华,心便不甘。人有情,慕美色而起欲念。人有知,感疼痛病疾。人,贪、嗔、怨,实是不堪,实属丑恶,是人,就该死。”
雷刹眼前的一片浓重迷雾,伸手不见五指,耳畔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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