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第10章


似这般仪容不整,远看时亦有高情逸态;更不说水声渐轻、衣衫渐干后,飞光坐直了腰,粼粼水光照在面颊,一身容光仿佛见月中霄。
但喻炎还没有出现,他还没有过来。
飞光又等了一刻,终究忍不住施了一个华光幻咒,想照见喻炎身在何处。随着他两指并拢,轻轻在水面一点,如萤青光随之蹿起,将一池血水映作碧波。
飞光定了定神,专心望向水面,想从华光咒中,窥见那人些许行踪。
可当他凑上前去,长发直垂入水,衣摆随涟漪荡开,却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上有朱红的唇色,像噙着秾艳三春;有生动的眸光,像等着鲜活的人。
飞光骤然见到自己这样一副凡俗神态,吃了一大惊,猛地直起身,人难以置信似的,拿手背挡在唇间,长睫不住扑簌,喘息了好一阵,然后才缓了过来。
他匆匆拢紧五指,将栖在水面飘飘荡荡的青萤一把收回掌心。
幻阵中五行颠倒,他偏偏用了最循规蹈矩的华光咒,好在四下无人……无人知道他失态,无人知道他这样等过喻炎。
飞光屈起左膝,勉强坐回原处,目光环顾时,看见周遭的粗浅阵法,多少有些迁怒。
他忽然不想再等。
他原本只是要带喻炎出来,点醒就罢,去去就回。
又不是非要坐在此处,非要把往事看个通透。自己为何要耽搁这般久?
都做了这么长的梦,梦见这么多的旧事,喻炎早该醒了,他……他也该醒了。
飞光主意既定,便借着三分恼意并指一划,青光过处,一块庞然石壁已拦腰而断,几只吞吐蜃气的魑魅骤然显现身形。
那魑魅先前不过三四寸大,瘦骨伶仃,此时一个个暴涨了数圈,肚皮亦是吃得溜圆,竟不知窃走喻炎多少记忆,好栩栩地织出幻象。
飞光一看,自然变了脸色。
这三十年里,自己镂心刻骨之事,喻炎岂能忘了?
至于三十年之前,自己不曾得知之事,还没有逐一问起,喻炎如何能忘?
喻炎又不是老来健忘之人。他正当少壮,对旧事熟极而流,动不动提起何年曾共饮、何日曾同眠——这等末微精怪,怎敢令他忘呢?
飞光想到此处,人断然硬起心肠,伸手一抓,就将一只读过喻炎心事的魑魅攥在手中。手上稍稍使力,已叫魑魅把吃下的蝇头小事全数吐了出来。
这些零星往事渐渐浮到半空,轻似泡影,色分五彩。
随着幻象被青光斩落,魑魅被一一擒住,无数桩喻炎的旧事,都化作这样的五色轻泡,将化妖池上空堆得满满当当。
比起万丈霓虹之色,这团团簇簇的旧梦,不过是锦缎上的一线流光。
可飞光依旧看得有些失神,隔了半晌,才把这些如泡往事一一揽入手心,加上一道青光护持,再轻轻送向洞外,送回喻炎的身上。
他不愿窥探喻炎心事,但纷纷旧事在他指间来去,指腹与前尘轻触,难免看见浮光掠影,听见片语只言。
泡沫中碧若垂柳的,凉似草头珠露;淡如轻霞的,冷过人世风灯。
轻泡来来去去,如同薄刀片肉,直指柔肠。一时是喻炎如何行于崎岖山道,卧于霉潮窄榻;一时是喻炎来化妖池前如何艰难凑齐食水,走后又如何拭泪。
飞光就这样窥见喻炎同门数目越来越少,身上伤痕与日俱增,一桩桩旧事慢慢凑成草灰蛇线。
也不知送走了第几桩旧事,他伸手一揽,指腹轻点,突然听见化妖池上空响起新的声音。
那是幼年的喻炎在含泪求道:“神仙老爷爷,请赐我一只灵兽吧……”
19
飞光却不知喻炎还说过这样的话,人微微一怔,已猜到几分这番话背后的因由。
他那时从九重天一掠,逐重而下,往万霞山飞去,正是听见一模一样的声音,自茫茫雪中哀哀唤他,呜咽求他,他这才从云霄降下,化为七尺人身。
那时还未相见,他就情不自禁生出怜悯之心,一面循着哭声踏雪,一面怪人间风霜太冷——还未相见,便已如此了,何况是这个时候。
飞光换了一条腿屈起,心中百般躁闷,手指不自觉捏紧了一分。
掌中轻泡被他一握,骤然将那句话念了第二遍,那是故人强忍着哭声,断断续续道:“神仙老爷爷,请赐我……”
飞光猝不及防间,又听了一回,脸上慢慢浮起茫然之色。
他眼前倏地有一瞬模糊,慌得人连眨了几回眼。
他其实不怎么难过……只是看惯了一人佯狂,忽看到那人饮泣;受尽了一人调笑,忽听到那人哀求。
他并不是难过,只是忽地喘不上气来。
飞光伸手一拂,将最后几个泡影也一一送走,对着崩塌大半的迷阵,竭力去想那人如今的模样,脸皮怎样刀枪不入,最爱哪般狂诗浪词,如何笑着同他逗趣,片刻之后,吐息终于顺畅了几分。
但他眉间仍有郁色,总是禁不住去想喻炎是不是当真笑弯了眼,心里是不是也压着愁山闷海。
就在这个时候,洞外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是吓得不轻,疾行了一段,脚下猛地被石子一绊,好几步都走得跌跌撞撞,一度手脚并用,攀着尖锐山石,奋力朝洞里寻来。
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唤飞光的名字。
他唤着:“飞光,外面、外面一下子塌了。飞光——”
那声音颤得厉害,晃晃荡荡飘进来,数息之后,说话的人才手撑石壁,满身尘土地走进洞里,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都吓红了眼眶。
飞光满脸愕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来人,不曾想到喻炎会在这个时候来。
那人在幻阵里困得太深了,只知按部就班地度日,一朝一朝消磨年光……自己等了他那么久,杀了那么多魑魅,喻炎形貌仍不见长大。
但他困得那般深,竟然也来了。挣脱浑浊的琐事,登上陆离的陡峰,一路闯到了自己面前。
飞光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小喻炎刚刚自豁然长空下,走进昏黑的洞里,双眼还难以视物,分辨不清飞光形貌。
他只得壮着胆子,迈着短腿,迟疑着往前挪着,慢慢停在化妖池前,而后伶仃地站在那里,半点不神气,半点不威风。
可他嘴上却道:“飞光,你莫怕……外面塌了,没人关着我了,我来救你出去。”
飞光看着喻炎虚张声势,竟忘了要回几句话。
喻炎眼前昏昏一片,只以为飞光依旧囚在血池里,受石壁崩塌之惊,受尘灰污身之苦,怕得满手凉汗,往前再迈了一步,脚下一软,堪堪站稳后,大声道:“我前几日便引气入体了,我来救你,我定能救你……飞光,你应我一声,你莫怕。”
飞光又禁不住弯了弯眼睛,长睫半掩着潋滟眸光。他于心里暗暗笑问:这地方要是真塌了,满壁血书符箓,地网天罗一般的铁索,你才引气入体,打算如何救我?
喻炎那头浑然不知,胡乱揉了揉眼睛,想将眼前景致看清几分,嘴里还在喃喃:“飞光,我来陪着你,我来陪着你了。”
飞光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原本拢入袖中的流萤之光,一时不慎,都飘飘荡荡掠了出来,照得身旁青莹莹一片,洞中猝然大亮。
等喻炎睁眼再看时,便正好与一人四目相对。
他意外看见池中空无一物,几处石壁崩塌,只有那一人安然无恙地坐在水边,长发散落,穿着青色的衣衫,袖上栖着青光萤火。
喻炎久久愣在那里,人仿佛被灼灼容光魇住了,被熠熠华彩晃昏了头,好不容易才张了张嘴,极小声地问:“大哥哥,你……你看到我家飞光了吗?”
那人似是不悦,脸上却微微泛起薄红。
喻炎只觉眼前这人极是眼熟,又定了定看了良久,嘴里突然“啊”了一声。
他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自己是见过这人的,在好几年前,在极冰冷的雪里,曾经见过这人一面。
喻炎慌忙拿手使劲揉了一把眼睛,嘴里欢声道:“原来是飞光你呀。”
他在这短短一瞬里,忘记了飞光恨他,只顾着大步大步朝飞光跑去,嘴里直道:“是因为这里塌了,飞光才能出来?幸好塌了——”
喻炎才走到半途,周边已有山石崩落,他听见石头崩落之声,吓得脸色大变,拿手死死护住了脑袋。
好在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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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愣了一愣,人慢慢仰起头来,朝上方看去。
四目相对了许久,喻炎才敢确信是谁单手揽住了他。
他茫然问了句:“飞光,你方才……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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