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第29章


如今不过短短数年,已是身量清减,须发枯白,一具枯槁之体骨立形销。
那人听得飞光步履声,回过头来,先笑问了一句:“方才那一行人,已是我万霞山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飞光,平心而论,以为如何?”
飞光仙君忍不住微微蹙眉。
那人一望便知,摇头笑道:“心性、手段、修为、眼界、格局,都无一处可观。不如何,对吗?”
飞光仙君听得微垂了眸,就事论事劝道:“观你气色,那天人五衰之相又重了几分。近来还是专心突破进境,切莫多忧多想。”
老祖先叹后笑,朝他摆了摆手,只道:“这些小辈谋划之事,我也听到过些许风声。你莫听他们胡言,你我所结,确是最上等的御兽法门,只求神识维系,不求血脉桎梏,只当是修仙大道上,缔结了一名良师益友。”
“你我当日能结成上等契约,可知彼此志向相投,性情相似,我之烦恼,你自清楚。你看我近千载寿数,见过人间世情不知凡几,万霞山凭我之力,凭你之来,已为玄门第一大宗。我原本也活得够了。”
他顿了顿,神色忽然萧索了几分,更显出暮气沉沉之色,轻轻叹道:“但我总也在想,若我当真突破不成,如今这些弟子,哪一人能担得起宗门基业。飞光,你以为呢?”
飞光镇守万霞山数年,与这人不说是知己,也算是老友,听他如今句句不离生死大事,不由诚心劝了一句:“你还是安心突破为上。你所修之道,一合你平生行事,二得天道眷顾,前些关头还一度有所参悟,一旦突破,就能再延两千年的寿数,换骨脱胎,名列地仙……为何要这般心灰意冷呢?”
那老祖听得又是一阵叹息,从供台桌上取了三支线香,以法诀点燃,扇去明火,诚心插在香炉上,拜了几拜,复道:“正是那次参悟,我忽然发现,我证不了自己的道了。飞光,不如我同你说上一说?若是你也开解不了,你我便无须耗费心力,去闭什么生死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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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自然道:“你说。”
那老祖于是冲着案上飞烟香炉、三清泥塑,将心结从头理了一遍:“《清静经》中曾言:‘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飞光想必也清楚,我等人修来参悟这无形、无情、无名之物,便如盲人摸象,不过是各有所感,各执一词,各证其道。能证得圆融,进境便势如破竹。”
“在我初入玄门时,世间尚有天纵奇才,能将身旁三尺设为领域,更改领域内的法则,这等人物,都是极年少时,就定下了终身所证之道。于是便有贤德圣人点拨世间:越早定下终身之道,登天之路走得越远;心中无道,甚至半途改弦更张的,往往道途不永。”
“比起碧霞仙宗、天命儒门的同修,我一路进境尚算顺遂,四百岁已踏入元婴。我便照着前贤之言,早早立下大志——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天道可运转日月,人道理应也有秩序规章。世上既是末法时代,令强者不强,弱者离乱,仙途名存实亡,我愿重修人之秩序,也免去后人修行的些许磨难。”
飞光听到此处,不由附和了一句:“我初初听你提及,便觉此道极好。”
老祖只无奈叹道:“唉,我原本也是如此以为。再往后修行,我便借着万霞山这点虚名,广邀当世大宗大派,每逢甲子之年,轮流为天下修士开启宗门内一两处秘境洞府,叫天下人皆有寻宝试炼的机缘,各大宗门皆有天道气运的善果,此为秩序之一;你到此地之后,我也是一面请你点拨万霞山弟子,一面邀你为其余宗门之主说法论道,将道法远远传开,此为秩序之二;后来顾念着无门无派的散修,我又派遣弟子在山麓建起功德房,为这些散修指了一条得你当面传道,或是买卖借阅天下功法的门路,此为秩序之三。”
飞光又忍不住想夸此道极好,然而老祖说到此处,忽然反问了一句:“飞光,我已是殚精竭虑谋划,引来许多气运注入我万霞山,更惠及天下玄门。为何我座下弟子反倒一辈不如一辈,渐至如此呢?”
飞光一愣,也随之思索起来,为何渐至如此呢?
老祖苦笑道:“那日见了你的神通玉简,我忽生一线灵光,一度有突破的征兆。我当日便想,既然要定人间的章程,我也炼一册章程的书卷,当做自己的本命神通。那书卷中不必记飞禽走兽、山水地脉,只消参照我这些年的行事,定清楚规章秩序,一一记下做人之道。每次展卷一观,便能评判一人善恶,便知如何行事,便能三省吾身。若此物炼成,这就是我之领域,书卷所载,就是我领域内的法则。”
他说了这长长一段,正应了那句‘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
天道之所钟,理应如是。
人修之魁首,理应如此。
连飞光听完,也是青眼相加,甚至能照见自己一两分羽翼初丰时的性情。
但那老祖一抬眼,发现金炉线香已然燃尽,新老香灰一并混在炉中,却止不住地想到人之灯枯油尽。
多少英雄,鱼贯而死?青山哪辨,新塔旧坟?到头来都是香灭烟散灰落,尸骨魂魄以天地为炉,一同混葬在这炉里。
他久久咳嗽了一阵,那双浑浊老目越发黯然,终是叹道:“再后来,我便闭关多日,把这样神通法宝炼出了雏形。”
飞光还未听他提起这事,当即道:“这倒是大喜之事。只要将法宝雏形,与自己平生行事一一验证,即可令法宝认主,对你突破境界大有裨益。”
那老祖颓然笑道:“这便要讲到关键之处了。飞光行止有度,你我所结之契,足见我也是尊规重矩之人。那书卷显形之后,我便拿它先评判了一回自己。按常理而言,我非但是当世人修第一人,更攒下不少天道气运,以我之规矩评断于我,至少也是中正平和、珠规玉矩的品性。”
“谁知那日书卷一开,当下便有金字虚空显现,连问了我三问。头一问便是:你想修人之秩序。你之秩序,教化宗门弟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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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祖说罢,见飞光也被这一问问得缄口,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他哑声续道:“我当时只得如实回道:元婴修为的徒儿当中,尚有寥寥几位可圈可点之人;至于金丹、筑基修为的徒孙,恐怕难堪大任。”
话已至此,那老祖索性抬起手,将满满一炉香灰随手摄来,虚虚聚在他枯瘦掌中,而后袖劲一甩,那炉灰便化作灰白色的一道长虹,仿着当日境况,以灰烬为墨,大殿金壁作纸,由上至下,凝成两列龙飞凤舞的大字。
那字悬于半空,直至如今,犹在咄咄质问——你之秩序,教化宗门弟子如何?
飞光放眼望去,见此问凝聚不散,字字如斗大小,首字可接金梁金瓦,尾字直抵地上玉砖,压得殿中三清巍峨造相也稍逊一筹。
他见着这字,便如同亲眼见了老祖当时处境,迟疑半晌才道:“这是第一问。还有三问,你可答得上来?”
那老祖脸颊凹陷,立在暗处,被光影雕刻得犹如一具衣冠髑髅,飞光问了他这一声,他便苦笑着又拂了拂袖,空中大字顷刻变了形貌,新的那行字,分明写的是——你之秩序,教化自己如何?
飞光凝神看了片刻,以为十拿九稳,于是轻声开解了一句:“这第二问,你不是做到了吗?”
谁知那老祖摆手长叹,黯然道:“我活了近千年的光景,平生风波何止数万,要是事事都按规章法度过一遍秤,总有几桩旧事骗不过自己。真要细究,其实这一问也答得勉强。”
他看飞光潜心在听,于是挑了一桩不甚要紧的琐事细说:“像是数百年前,我与几位同修结伴游历,途中救助了一只开启灵智的野狐,一位儒门仙宗的道友最是长情,执意带回宗门教养。按法度来说,驭兽正统之法,都是焚香祷祝相请,哪有从路边捡回宗门的?但我当时年岁尚轻,心里极为羡慕,几次登门去看,至今还记得那野狐盘膝醉酒的憨态。这点末微心思,时日一久也就散了,硬要强提法度,法度如何教化得了?”
飞光细细一想,倒也能体悟两分。
譬如久病之人,数十年都谨遵医嘱,但总有一日、一时、一瞬、一餐,忍不住会动饮食无忌的心思。这点依意而行,骤轻生死的末微之意,医嘱哪能时时刻刻都教化得了?
那老祖缓了片刻,将手虚虚一抹,半空飞灰随之崩落。
他将余灰尽数拢入拳中,嘴里低声道:“再然后,我就见着了第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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