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杀》第40章


胸腔里升起一阵不安,权衡过后,夕照面带犹疑地否认:“火太大,没有注意。”
杜如晦不着痕迹地蹙起了长眉,思索了许久,轻声道:“有。”
“闭嘴,轮得到你说话了吗?”显然不想回忆寝宫里发生的事情,难道要他说是二哥亲手勒死了父皇?帝王薨逝,朝中必定大乱,夕照只觉头疼,轻声呵斥了一句,犹带几分恼怒地踹了杜如晦一脚,将人踹跪在地上。
“殿下何必动气?”谢玄眉头皱了一下,伸手欲扶起跪在冰冷雪地里的杜如晦,然而后者笔直地跪在地上,眼里裹挟着几分执拗望着夕照,头昂得坚决又倔强,斩钉截铁,是一个毫不妥协的弧度。
双方沉默,时间如万古磐石一般静止不动。
望着这般局面,弱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脸色几乎是立刻就变了,一丝阴鸷爬上眼尾。她冷哼了一声,忍了很久终是没有发作,背对着夕照,眼神十分冷漠:“既然有嫌疑,那就找你说的做吧,谢玄。”
宫中走水,景元帝下落不明,按例应让七皇子夕照暂代监国,但令所有人惊讶的是,被予以厚望的储君竟然因身怀谋杀父皇的罪名被幽禁于宫中。群龙无首之际,国师谢玄提议由大皇子琼华暂时处理事务,以稳众人之心。
谢玄做好了处理来自各方的靡靡之音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后最为坚决的声音竟是来自身边。
“夕照谋杀父皇?我不相信。”琼华望着他,目光灼灼如火炬,“父皇向来最宠爱他,也一直将他视作未来的储君培养,夕照有什么理由去纵火谋害父皇?”
“陛下这段时间的情况一直不甚好,或许是怕届时状况百出,等不及了吧。”谢玄端坐在案后,忍了好久才捂着嘴压下险些溢出唇边的剧烈咳嗽,他强迫自己将视线停留在案上的一本本奏折之上,不去看琼华明亮的眼睛。
“嗯,我信了。”琼华倾身向前,双手撑在案上,将谢玄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试图搜寻他的视线,“望舒疯了,重弦死了,蒹葭不知所踪,长河背着谋害皇叔的罪名昏迷不醒,清明远在天涯海角,如今夕照也被囚禁。”他靠近谢玄的耳边,干净温柔的嗓音一如从前:“阿玄,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了?”
“我会害你?”谢玄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同时抬起头来,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与令人熟悉的黯然,煎熬了许久,早已化为眼眸中的幽幽寒潭,“你认为我会害你?”
“你——”从没见过这么他这般失态的模样,琼华哑然。
仿佛被触及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逆鳞,谢玄蓦然站起身来,一扬手打翻了案上的奏折,透过面前纷纷扬扬的纸张,望着琼华令人醉心的面容,“全天下我都愿意捧到你手上,哪怕你要我一颗心,我也能毫不犹豫地挖给你。二殿下的那杯酒有问题,可是那又如何?若是谢玄的一条命能换得你荣登大宝,那这场豪赌总归是不亏的。至于后来所有的峰回路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七殿下与二殿下日月争辉,可有人注意过你的星辰之芒?”
地上脆弱的纸片,风一吹就散了,琼华信手从自己衣袖上捏下一片,毫不避忌地望着他,轻问道:“你有问过我需要吗?”
这句轻飘飘的询问触及谢玄内心的隐痛,一句“不成王便败亡”险些脱口而出,然而预先涌上来一阵血气,他只能紧紧抿唇,有几分执拗地盯着窗外。他想起昆玉那时的嘲讽,越是良善的主人越能养出凶恶的狗,那是因为恶狗将所有的温柔无害都用来讨好自己的主人,从而露出最狰狞的面貌去保护自己的主人。
君臣两相负。
他又想起梅三弄赴死之前的诅咒,顿时心头一颤,一口热血立时难以压抑涌了出来,手忙脚乱用袖中白帕拭去了唇边猩红。
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琼华毫不顾忌地俯下身,兀自收拾着被他掀翻在地的折子,毫无起伏的语调却能伤人最深:“这样的你都不像你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如此蛇蝎心肠的人。”
更伤人的是,谢玄知道他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生生被他的“蛇蝎心肠”所刺痛,谢玄只能硬起心肠,冷冷道:“无所谓,帝王之路本就是白骨森森的旅途。”
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深沉的天际中突然想起一道闷雷,随即一道紫黑色的闪电划破长空,映得谢玄的面容人鬼莫测。
只是我以为你会需要我与你携手共进,原来只是我以为而已。
谢玄眼睁睁地望着那一道响雷落在了院子里,暗自捏紧了自己袖中染血的帕子——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第40章 无遗憾
偌大的岸边没有更多的人影,稀疏的雪花落下来,积攒在结着薄冰的湖面上——看上去无法承担上一片花瓣的重量。然而湖边光秃秃的枝丫下立着一柄隐隐哀鸣的清风长剑,旁边伫立着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年轻俊雅,边界模糊的五官在朦胧的暮气中仍然能看得出几分清润卓绝、令人心动的轮廓。
掌中的一块薄冰显现出几缕凌乱的人影,男子只能见到其中的人薄唇张张合合,却无法听清他们的声音,然而不多时,最终的一切都消失在一场大火中。指尖微扬,他不自觉抚着其中显示的一张脸,掌中的冰也因为自己的体温渐渐点燃了一般,逐渐燃起一簇小火焰,从掌心烧到指尖,化为缕缕青烟消散而去,依稀还能听清楚谁的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六殿下……”
清明双眼微敛,指尖一动,只见身侧的长剑如同听到了召唤一般,散发着璀璨白光,横亘在他眼前,映照出一双清亮明锐的暗褐色眼眸。
腊月的最后一天,宫中空降一道天雷,险些将整个皇宫劈成了两半。
随后为了安抚宫中惶惶人心,国师谢玄沐浴焚香后,亲自登上祭天塔楼,于其上观摩密布星罗,揣度异变天道,整整七日都未曾下来。
“你猜他下来后会说什么?”饶是周围空徒四壁,夕照也仿若视而不见,静坐于几捆稻草之上,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大哥,我若是他,定会先杀了我以绝后患,以免夜长梦多。”
“不会的。”琼华为他倒酒的手顿了一下,语气锐利地申辩道,“夕照,阿玄不是那种人。”
“我的傻大哥。”夕照拢紧了琼华为他带来的御寒衣物,心情复杂,“依照谢玄那般小心谨慎的性格,当初二哥的那杯毒酒,你真的认为谢玄毫不知情吗?”
那人说,若是谢玄的一条命能换得你荣登大宝,那这场豪赌总归是不亏的。
心中一顿乱跳,琼华被戳到最深切的怀疑,面上一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瞧见他神色不对,夕照继续道:“大哥,谢玄也就在你面前掩盖了自己所有阴暗,顶着一副纯洁无害的面容。估计是吓跑你吧?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若是他喝下毒酒后安然无恙,之后我们几个兄弟也不会斗到那般田地。”
那人说,所有的峰回路转,不过是将计就计。
夕照抿一小口杯中物,倏而抬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一言难发的他:“大哥,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想懂?面对二哥之时,你能毫无保留出手,对觊觎皇室的谢玄不行吗?”
“望舒?”琼华怔怔地盯着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夕照蓦然地望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澄澈,不似伪装,只得默默不语。
“你放心。”琼华忽然伸出手,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夕照毛茸茸的头顶,承诺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夕照忽然垂下头颅,身子向前,伸手去拿面前的酒壶,几乎是巧合一般地错过了琼华的手,声音低沉,言辞恳切地仿佛在交代后事:“大哥,只要不改朝换代,无论那位子落到谁手上,我都无所谓。”
“啪——”掌中一空,被体温暖得温润的瓷杯登时四分五裂。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琼华使劲闭了闭眼,也没能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
“你首先是众人眼中的大皇子,然后才是琼华。”夕照不看他,声音缓慢又平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仿佛是在剖析自己的内心。
眼见身边所有的兄弟们一个个消失,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不顾一切了。杜如晦曾经问他,是不是也曾不顾一切过?或许包括谢玄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也曾不顾一切过,然而再没有勇气说出那些一心逃避、不计后果的话来——也不枉所有人尊称的一句“七殿下”。
信任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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