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刀明》第20章


漆雕明道:“我以为他对女儿的师尊,总会另眼相待。”
澹台泽叹道:“已经另眼相待了,才让我做他女儿的师尊。”
他并不转头看姚曳,声音低而且柔。“是姚弋告诉你的?”
姚曳过了一瞬才有些生硬地回答。“不是。”
他似乎不愿再开口,漆雕明便道:“她身上有和你一样的药草味道。”
澹台泽失笑:“这不可能。你这就好像说我们俩都是人一样。”
漆雕明道:“是阿黄先察觉的。阿黄第一次见你,似乎就很熟悉你身上的气味,姚弋喂过它骨头,所以立刻向你讨吃。我偶然间提起,小姚才隐隐约约想到,姚弋袖中也有那股药草的苦味。”
澹台泽道:“是我送她的香囊,放了一点除虫的药物。可惜了,早知道,该让那畜生死得再早些。”
他面目上却一点可惜之色也不见。姚曳突然问了一句:“她还活着吗?”
澹台泽:“这我就不清楚了。这次回来后,她一直不大睬我。”
姚曳:“那我师尊呢,我师尊还活着吗?!”
他自方才反客为主,一直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只有这一句,透露出一点不肯绝望的颤抖。澹台泽淡淡道:“死了,我一直看着他断气才埋。你不信吗?”
姚曳吼了一声,再也按捺不住,朝澹台泽冲过去,手里钢刀一扬,就要割下他的头颅。漆雕明身形一动,挡在澹台泽之前。姚曳厉声道:“前辈!”
漆雕明道:“等一下,我要知道缘由。”
姚曳下唇咬得出血,终于还是退回原处。澹台泽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二人,不由得冷笑一声。“我杀了第五,你杀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你们一个二个,都想问我缘由,难道我说了缘由,他便不会计较我杀他,你便不打算给第五报仇了吗?”
姚曳恨恨地瞪着他。“无论有什么缘由,你今天也休想走出此地!”
漆雕明恍若未闻,只是转过身。“澹台,告诉我究竟做错什么。”
澹台泽大笑道:“没有,丝毫也没有,你们都是义薄云天的大侠,一举一动是世人之楷模,那里会行差踏错,连你们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照葫芦画瓢的人中龙凤。我正因为眼里容不下这样的完人,才想要杀之而后快。这样解释你还满意吗?”
漆雕明连眉毛都一动不动。“你在迁怒。”
澹台泽疲惫地叹了口气。“漆雕,不要再问了。此事跟你无关。我杀了他,还想杀你——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漆雕明道:“你不想杀我。如果你真正想杀我,何必用这苦肉计?”
姚曳焦躁地打断他。“前辈,他不但想杀你,还想杀我。”
漆雕明仍旧摇头。“他若真想杀你,你是不能站在此地的。”
澹台泽苦笑道:“漆雕,你最大的错处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最大的好处也是什么都不明白——为何连你都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漆雕明道:“我不只是你的病人,还是你的朋友。”
澹台泽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一句荒谬绝伦的话。他笑得咳嗽起来,口鼻里都是灰尘的腥味。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漆雕,我只问你一句,假若真有一天你遇到眼下的境况,二者只能择其一,你会选谁?”
漆雕明反问道:“如果我选了姚曳,你也会杀了我吗?
听到自己名字的姚曳疑惑地抬起眼,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利用来谋害第五人的棋子(事实证明他最多也就只有这样的价值),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和此事的关联。澹台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一个盖棺定论的回答了;他心存侥幸地想,可能漆雕明走进来时已经给了他答案,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罢了。他突然意识到漆雕明可能也明白了一切,毕竟第五人只肯对他推心置腹,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在晚辈面前为他留下最后的情面,虽说这顾忌无用到咋舌的地步(他在姚曳心目中的形象显然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也许漆雕明只是直觉,第五人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功绩,更不喜欢炫耀自己的罪孽。那么怎么说漆雕明也是可恨的,是一个帮凶,毋宁说根本是这一切的源头,享受着坦白和不坦白的善意,愚钝得像一片深幽的潭水,投多少石块进去也不可能填平。
他将捂着嘴的手放下,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掌心,里面有一泓暗色的痕迹。漆雕明道:“澹台,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语气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澹台泽笑道:“所以你是打算开恩,再赐我几个月光景吗?”
漆雕明俯下身,与他视线相对,澹台泽别开眼,盯着他那只垂落的空荡荡的衣袖。“前日,你跟我说到死。人人都怕死,我也怕死,但我想你只是害怕这条路上无人陪伴。百年之后,你我皆是黄土,只不过先来后到,先来者,有人可等。后到者,有人相迎,你不必执着于这一朝一夕。”
澹台泽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左手慢慢在衣内摸索着沥血针的机括,找到了,又慢慢松开。“漆雕,你是在可怜我吗?”
漆雕明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他离开澹台泽身侧,走到墙边,一拍姚曳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
姚曳惨笑道:“你下不了手,就想让我代劳?”
漆雕明道:“他是杀你师尊的仇人,你本来就有动手的权利。”
他真的离开了,顷刻传来下楼的脚步声,留下姚曳和澹台泽在室内。姚曳咬牙,提刀走到澹台泽面前。他仍旧提防着澹台泽的利刃和暗器,他知道身无武功的澹台泽就是靠这些在刀光剑影里安然无恙的,但澹台泽显然也厌倦了这些精致的把戏,两只苍白的手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姚曳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问道:“前辈,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尊?”
澹台泽微笑道:“因为他欠我一颗心。”
姚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澹台泽道:“如果你不能替他还我一颗心,就杀了我吧。你确实今非昔比了,小姚。”
姚曳举起刀。这刀普通之极,陌生之极,刀柄上渗透着别人的汗液。澹台泽闭上眼,很贴心地不去关注他的表情。姚曳仔细地将刀刃在他的脖颈上比划着,又缩回来,刀尖指住他胸口,像面对砧板上一条奄奄一息的鱼。颅内嗡嗡的响声越来越浓重,他不得不用拳头捣住一只耳朵,内中细小的血管仿佛在纷纷爆裂;年幼时澹台泽给他带来的薄荷味道的糖果,加了蜜饯的汤药,教他辨认的金银花和断肠草,比起第五人给他的一切,这些是微薄极了,虚伪极了,突然横亘在他脑海,只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如同硌在眼里的沙子,怎样也不能安然地合拢。
当啷一声,刀落在地。姚曳逃也似地冲出阁楼,去追漆雕明的身影。他疯狂地跑下楼梯时,听到阁子里传出澹台泽凄厉的大笑:
“君不见担雪塞井空用力,炊沙做饭岂堪食。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
他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张望四周,朔州城一如往常,只是越发温暖了,空气中弥漫微微的硝烟味道。这是他出生之所,他绕着这座城打转,有意探寻入口,却只能流于皮毛。时间是不够的,不能用于给他尝试所有的选择。
他漫无目的地闷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在漆雕明背上。漆雕明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对刀剑。
那是姚曳的刀剑,被擒住时丢失了,不知道漆雕明从酒肆的哪个角落翻出来。
“收好。”他说。
姚曳接过剑,看着刀摇了摇头。“前辈没有刀了,留着吧。我的刀用得也不好,给我只是暴殄天物。”
漆雕明不理会他。“送给你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恭敬不如从命呀。”姚曳接过刀。“那前辈想到名字了吗?”
漆雕明难得有点窘迫。“想到了。你不准反悔。”
“我不反悔,怎有可能会反悔。”姚曳赶快说。“请前辈赐教。”
“不足。”
“哈?”
“不足。”漆雕明硬着头皮说,他很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候。“刀的名字是不足。”
姚曳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前辈你知道我的剑叫什么?叫有余。师尊送我的剑,名字是有余。你和师尊,真的天生一对。”
他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行了个礼,低头虚心的模样,像一株秀丽的修竹。“所以前辈,在此告别吧。我已经叨扰得太久了。”
漆雕明并不因为他突然的辞别感到吃惊,只是问:“你不去找卢继晟吗?”
姚曳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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