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94章


宇文泰大喜,认为这是天在帮他。
慕容绍宗等人死后,邺城军士气大减,加上城中大水尽退,挡着援军的汪洋也快要退尽。宇文泰便下令往长社城进发。
走了不到半日,便接到候骑飞报,高澄听闻士气受挫,又率十一万步骑攻城。高澄亲临前沿阵地督造土堰,想要重新聚水攻城。
战场上形势总是这般急转直下,令人猝不及防。宇文泰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傍晚时分,他叫上我,带着毓儿一直往长社城的方向走了二十里,遥遥见到邺城军的队伍军容齐整,旌帜昭昭,举着马鞭指向那边对毓儿说:“你看,那便是高欢的长子率领的军队。”
毓儿遥遥一看,立刻扶剑说:“宇文泰的长子亦不会甘于人后!”
宇文泰哈哈一笑,说:“好!但愿如此。”
是夜,他悄悄对我说,颍川救不得了。
“那王将军?”
大帐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上微弱的烛火在不安地跳动着。仿佛宇文泰捉摸不定的心思。
“当年思政是高欢手下的大将,极受器重。太昌元年他就力劝孝武帝西奔入关,永熙二年孝武帝携其一同入关。至今整整十五年了。”
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如黑夜中茫茫海水起伏不定。
“他为人高洁,作战骁勇。从前每每自认不是我嫡系,内心不安。昔年我在同州大宴,他拔刀以掷卢为誓,向我表达忠心。当时情景,尤历历在目游戏之事,又有几人敢以命相赌?”
宇文泰说的是前几年在同州的时候,他大宴朝臣,酒酣耳热之际便有人提议游戏。宇文泰便解下腰间的金带让大家掷骰子,先掷出五个黑色者可得金带。当时群臣都掷遍了也没人赢下金带。最后轮到王思政,他未像众人般嬉笑,而是面容严肃地对宇文泰说:“王思政羁旅归朝,蒙丞相以国士之遇相待,方愿尽心效命,以报知己。天地知若我诚心,愿一掷即为卢;如我心怀不轨,神灵亦不容我,我愿死于此时此地,以谢丞相。”说完拔出佩刀放在膝上,抢过筛子便扔。当时满座皆惊,宇文泰亦大惊失色,急忙制止,筛子却已投了出去。
在一片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中,那筛子竟然真真地掷出了五个黑色。宇文泰大喜,立刻将金带赐给了他,从此也更加信任他。
我轻轻抚着他的胳膊劝慰他:“你别太难过。也许王将军吉人天相,或可逢凶化吉。”
宇文泰轻轻摇摇头:“回天无力了。”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滚滚流动着悲哀,“明音,我要失去壮志高风的王大将军了。”
两天之后,高澄下令淹城,并下令,生擒王思政者封侯;若王思政有死或伤,亲近左右皆死罪。
那日我们隔着一片汪洋,遥遥看着长社城破。
我随宇文泰出征以来,从不曾遇到过如此悲壮无奈的场面。众将皆遥望东面,沉默无言。
沉默是此刻天地的注脚。
众将皆劝宇文泰退兵,宇文泰执意不肯。城已破,人已亡。他要亲自为王思政收尸带回长安厚葬。
城破半日之后,大水终于渐渐退了。
我们驱马踏过泥泞,艰难地来到城下。城中散出的余勇哭诉,被围一年,城中缺盐,城中军民十有六七都肿胀而死。此刻满城只有不到三千人了。
然而即使艰难若此,王思政率领的军士无一人叛变。可见其威望。
“大将军呢?”宇文泰问,声音低沉沙哑。
戎马半生了,也见过那么多尸横遍野的场面。从未见他心痛若此。
那小兵大哭起来。
王思政见城池已无法保住,带着随从向西一再叩拜,之后拔剑欲要自刎,被从人拦下。
都督骆训对他说:“将军曾对我们说,不光能得富贵,亦能保全城性命。如今高澄曾下令,大将军有伤,左右皆死。将军难道就不哀怜士兵因您而死吗?”
于是王思政降了高澄,由此也保住了余下三千多士兵的性命。
宇文泰听了,默默无语良久。
有人说,王思政不仅未能守住城池,还丧尽气节,有辱国体,该论他的罪过,追究他在关中的家人。
也有人说,王思政以八千人对抗高欢倾国之兵长达一年,虽然城破投降,也是为了保住城中军民,亦不失壮烈。请求宇文泰不要再追究。
宇文泰不说话,一个人调转马头默默离去了。
一直到夜里,他都一个人在帐篷里,一言不发。
毓儿来找我,说:“阿父不要紧吧?晚饭也没吃。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这会儿心情不好,谁去都没用。你还是别去了。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别担心。”
第七十五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春() 
一直到子时我才进帐。帐子里一片漆黑,连个灯也没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出去唤卫兵拿了盏油灯来。又进去将里面的几盏灯一一点亮。
这才看清,他独自坐在大帐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像受伤蛰伏的兽。
“早点休息吧。”我走到他面前轻轻说。
他抬起头看着我。沧桑的脸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显得晦涩。半晌,他轻轻摇了摇头,抓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揉着。
“那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从下午一个人离开到现在,大概什么都没吃过。
他又轻轻摇摇头。
“他辜负了我的信任他是我的爱将,投降高欢的儿子。我跟高欢斗了半辈子,此时因为他,颜面扫地!”
说到恨处,咬牙切齿。
我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王将军亦是为了保住城中士兵的性命。舍身如此,也不愧为大丈夫”
“寡人不需他如此舍身!”宇文泰打断我,恶狠狠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大概是不想被外面的士兵听见,“三千士兵,哪比得上他王思政一人!!”
“你要追究他的家人吗?”
又是多少无辜妇孺跟着要遭殃呢?
记得当年独孤公子兵败弃城,皇帝震怒,虽有宇文泰为了我从中周旋,但也不得不遣重兵围了将军府,软禁了府中所有的人。如今王思政家中无人在朝中走动,只怕会比这严重得多。
宇文泰吐了口气,似是决心已下,轻声说:“事已至此,惩罚他的家人除了泄愤,又有什么用处?他孤身往东,若断了关中的血脉,必恨我入骨,全力为高欢效命。还不如留着他的家人,好生奉养在关中,以作挟持。”
他的心思冷静得近乎残酷。我的心霍然一抖。
第二天宇文泰就召集众将当众宣布,因水陷城,非战之罪,故不予追究王思政家人的罪过,并上诏要求至尊增邑三千五百户,又令王思政长子王康袭爵太原公,除骠骑大将军、侍中、开府仪同三司。次子王揆先封中都县侯,增邑通前一千五百户。以下诸子皆有封赏,连王康的长姊亦封了齐郡君。
颍川陷落,宇文泰又失了王思政,闷闷不乐,便传令整顿军马准备回关中。
然而,在临行的前一天夜里,本已带着投降的王思政得胜东去的高澄却突然杀了回来。措手不及。
他半夜派人前来袭营!
半夜正在睡梦中,外面突然哗然声四起,片刻工夫便火光冲天。大火映得营帐上通透的红。
宇文泰从榻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又冲回来伸手抓过一边的铠甲,往我身上一套:“你快走!”
那是他的铠甲。
他赤着上身,光着脚踩在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你呢?”
他上下看看我,一把扯下铠甲肩胛上的主帅的红缨罚В骸八且サ氖俏遥愀盼易卟话踩D阕约鹤撸 ?br />
“我不!”我又抓住他。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慌乱,也没有害怕。好像外面四起的喊声和火光亦是平常。
我的心安定了一些,对他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一把将我揉进怀里,狠狠地抱紧,在我耳边说:“别怕,我们在潼关见。”
我还要说什么,尉迟术闯了进来,见到我们,大喊:“丞相快走吧!高澄的人杀过来了!!”
“宇文毓呢?”他问。
“已经跟着赵贵将军离开了。”尉迟术心急火燎,六月天里一头一脸的汗往下滴,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好。”宇文泰的表情轻松了些,将我放开,伸手拿过一边的兜鍪,拔下顶上的红缨,戴在我头上,对尉迟术说:“你带夫人去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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