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112章


莫那娄的表情有些难堪,又有些惋惜,说:“我遣辆车送夫人回去吧。这天都要黑了,离长安城还有些路程,您又孤身一人,只怕路上不安全。”
“不用了。”我转身就走,狼狈得只想快点逃遁。
走出去不远,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夫人!夫人慢走!”
我回过头,竟是纥奚东。他快步跑到我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太师已经知道夫人来了。太师请夫人入云阳宫。”
我大为尴尬。怎么会让他知道我来了这里。
只得胡乱整理了两下鬓发,跟着纥奚东走了进去。
这是我第二次进云阳宫。那些庭院回廊都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寒冬萧条,葱翠的植物都凋敝了。
纥奚东将我带到一间大殿门口,轻声说:“这是太师的寝殿,夫人进去吧。”说着伸手帮我推开紧闭的门。
我觉得心跳得很厉害。这样一个被他嫌恶的落魄的女人,竟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寝殿里空荡荡的,又大又旷,满室烛光摇曳,只有这些橘黄色的烛光填充着空旷的屋子。
我慢慢往里走,每走一步,都想转身退出去。他的身边,此时也许正围绕着那些年轻美丽的姬妾。我的出现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我转身欲逃——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音。”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柔的,沙哑的,疲累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转过身去,隐约见到那头远远地隔着一片白色的轻纱,他的声音是从那片白纱里面传出来的。
我抬手将眼泪擦掉,慢慢走了过去。
掀开那片白纱,里面是一张很大的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孤单地半倚在床头,神情无比冷清。
他的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脸色也有些苍白。毕竟是老了,很难经受得起这样的伤害。
站在他面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他,手足无措。
他也抬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不敢同他对视,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问:“你没事吧?”
他这才沉沉叹了口气,伸手来拉住我的手,说:“非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才肯来看看我。”
我更加慌乱,不知他是何意,被他握住的手心拼命冒汗。
他却噗嗤一笑,将我拉着坐在床沿上,伸手抚着我散乱的鬓发说:“既来了怎么又想偷偷地走?若不是门口的侍卫认出你就让你这么走了,我还真以为你如此冷心冷肺,不问我死活了。”
我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肩上的纱布,问:“这是说的什么话。早上眉生出去买东西,匆匆忙忙回来同我说你遇刺了,我都吓坏了。——伤得严重么?”
他摇摇头:“皮外伤,未到筋骨,修养两天就好了。”
“可是至尊指使的?”
他的表情一下子阴郁下去:“人已经杀了,不说这事了。”
他是不愿多说了。他虽把持朝政多年,却也是兢兢业业为着元氏的天下多次出生入死,从未有不臣之心。然而从孝武帝到文帝再到当朝的皇帝,他们都忌惮他,寻着机会就想置他于死地。
才刚刚吞并蜀地,就又一次想要取他的性命。难免心寒。
当年如愿也同他说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不开心,我也不痛快。久别之后,竟相对无言。我站起身:“你既无大碍,我就回去了。”
“明音。”他伸手拉住我。
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低头看着我的脚。
我低下头一看,立刻羞赧得无地自容。刚才一路步行赶来,鞋上沾满了泥土不说,那丝绸的鞋子又极不耐磨,此刻前面已经通开两只洞,连从那洞中伸出的白袜子上亦沾满了尘土。
我慌忙缩了缩脚,扯了扯裙子,狼狈地想把那双脚遮住。——可连裙裾都脏了,还破了几处。
宇文泰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瞧你,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这是去哪里野的,扑了一脚的泥。”
我赧然:“街上都戒严了,马车走不了,我只好步行过来。”
他听了,脸上的笑意隐退,默默看了我良久,说:“天色晚了,今晚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
他受伤了,脆弱又孤单。
我点点头。
一大堆侍女簇拥着,服侍我洗完澡,换上簇新的衣裳和鞋,披着半干的长发又回到他的寝殿。
他端详着我,取笑说:“这便回复几分模样了。”
正说着话,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第八十九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冬() 
宇文泰不乐意此时被人打扰,不满地开口问:“谁啊?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了?”
那头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欢喜地笑着:“真的是家家来了吗?”
宇文泰一听也笑了,从床上又坐直一些:“是祢罗突呀。”
邕儿跑进来,见到我,眼睛一亮,一下子扑在我身上,甜腻腻地撒娇:“真的是家家呀!”
宇文泰皱起眉:“都十岁了,怎么还往阿母身上腻?快点下来!”
邕儿吐了吐舌头,乖乖离开我,站到他面前问:“阿父伤好些了么?”
宇文泰一笑:“死不了。”
邕儿突然叹了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阿父为至尊殚精竭虑,至尊却要阿父的命。”
宇文泰问:“你听谁说的?”
邕儿说:“这还用听说?想想都明白了。阿父一直功高震主,元氏本来就如履薄冰。之前高氏又废君自立,至尊这是害怕自己也有这一天吧。”
宇文泰的表情讳莫如深,说:“好了,难得你阿母来了,不谈这些朝政之事。——你阿干呢?”
邕儿脸上那股子不和年龄的成熟气一扫而空,转眼那个甜腻欢快的孩子又回来了:“阿干在读书呢,说天色晚了,不敢来打扰父母,明早再来拜见阿母。”
宇文泰有些欣喜,对我说:“你不在这些日子,陀罗尼的功课颇有进益。他自己也聪慧好学,我觉得颇为欣慰。”
又伸手一捏邕儿的鼻子:“就是这个东西不成器,整日只知道玩耍和卖弄小聪明。”
邕儿不满地摇头甩开他的手,说:“邕儿才没有卖弄小聪明。是那些人都太笨了而已。邕儿也有用功读书啊,最近都在读六韬和太公兵法。”
宇文泰有些诧异,抬头看看我,又低头对他说:“你看得懂六韬?”
他这么诧异不奇怪。六韬相传是周代姜太公吕望所著,共六卷六十篇,从治国用人到战略兵法都有论述。太史公书中就评价它“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
而邕儿才不过十岁。
可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令人震惊,睁着一双童真的眼睛看着他阿父说:“能看懂啊,而且受益颇深。”
宇文泰一笑,大概是不信他如此年幼竟能读懂六韬,有意要奚落他:“那阿父来考考你。若你面对一个很强大的敌人,你没有足够的力量能打败他,但又必须要打败他。你怎么办?”
邕儿想了想,说:“三疑中说,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太强必折,大张必缺。要攻打强大的敌人,不妨让他骄傲自大。文伐中也说到,表面上尊崇他,麻痹他,投其所好,亲其所爱,阴赂左右。给他美人和珠宝,收买他的内臣,与他伪结亲谊。然后就可以抓住他不设防的时机,一举将他击溃。”
宇文泰听了,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你小小年纪,竟一肚子诡计了!”
邕儿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阿父当年在尔朱荣帐下时、在贺拔岳帐下时也不在韬光养晦么?让元氏和柔然结亲,不也是伪结亲谊么?”
宇文泰板起脸:“这些都是当年情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你年纪尚小,少学这些阴险诡诈之术,还是要像你阿干一样多学一些孔孟之道才是正途。”
邕儿一脸不屑:“孔孟虚伪。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下乱了两三百年了,哪一天君君臣臣了?若是恰逢盛世,自然可以用孔孟之道来维护统治。可是在乱世里,孔孟之道是行不通的。阿父你难道自己真的信孔孟之道?”
眼看宇文泰还要同他理论,我连忙拉过邕儿说:“不要同你阿父顶嘴了。这父子俩怎么说着说着就要争起来了!”
宇文泰立刻也收起了争论的架势,说:“好了,你回去睡觉吧。我同你阿母也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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