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128章


幽朴的庭院里,除了风声,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你给他的全部,现在都还给你。我不愿他带着你的任何痕迹下葬。”
她是个素服的贵妇,单刀髻高竖头顶,簪了一朵白茶花。
她将木盒放在我手上,愣愣地看了那盒子片刻,语气突然伤感:“他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他到死都惦记着你。”
转向宇文护,语带讽刺:“晋国公不会对太祖皇帝忠诚到连一件遗物都要斩草除根吧?”
宇文护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物是人非了。这是他曾经爱过又出卖过的女子啊。竟能这般冷静自持,仿佛从不相识。
白衣裙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转身翩然而去。
院子里的风声掠过树顶,空空地响着。
宇文护沉默半晌,说:“你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殿中,那木盒静静放着,不敢去动。
如愿在几天后匆匆下葬。几个儿子都迅速被定罪,发配蜀地,偌大的府宅一夜间树倒猢狲散,因此葬礼仓促又潦草,狼狈不堪。
我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七倒八歪的送葬的队伍,寥寥数十人,抬着棺木,举着灵幡走过街道,连哀乐都不敢奏响。
我远远看着,他一世英武,如今却沉睡在那副并不昂贵的棺木中,走向他最终的安寝地。
如愿。
那年初见时,华灯初上,红烛旖旎。他穿着一身绛红衣袍,在一众青年中显得冷清而孤单。
那样清冷地走进我的生命,也算是用尽了全力,却并未得到一个好结局。
我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烧灼着脸颊,一幕幕往事却在眼前急速地掠过。
若那年我不曾退却,若我同他去了会稽,又会怎样?至少他不必死于阴谋吧?
潼关之下,他远远目送着我,目送着我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竟不曾想到,那就是他在我生命中最后的模样了。
带我走。带我走。
寒夜里,他一手牵着我,同尔朱兆拔剑相向。
如愿。我爱他。
心底的深处,我从未停止过爱他。
往事是一床好被,拥着入眠,得偿好梦。
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牵一个少女,走在无定的命途中。
——我们最终失散了呀!
半夜醒来,只有泪打湿了枕畔。
都不在了。
我起身,取出那只木盒。
轻轻开启。跳动的烛火下,那是他最后留给我的秘密。
一袭浅色的斗篷,遥遥开启了那年那夜那片河滩旁的故事。我同他紧紧相拥,仿佛时间都为我们静止。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拎起那斗篷。那几朵盛开的海棠已经枯萎,是暗暗发黑的颜色。我们的青春和时光都已凋落了。
他说:“于我,很珍贵。”
便珍藏了三十年。
然而那女子,却狠心将他辜负。
我哭泣着,将斗篷紧紧抱在怀里。
我爱他,亦怨他。心有戚戚,怨他当年不愿带我遁世而走,偏要恋栈红尘,那些志向,那些**,不肯放手。
斗篷的下面,还有一只小木匣,紫檀木,细长的,镂空花鸟,无限精致。
里面放着的,是一撮乌黑的头发。
是那天清晨我匆匆绞下,缝在他的衣衿里的。我对他说:“我永远同你在一起。”
在那撮头发旁,另有一撮花白的头发。
那是他的青春逝去后最后残留的思念。他将他最后的牵挂留给了我。他在同我说,他永远同我在一起。
如愿,我辜负了他!
我泪如雨下。
如愿的墓地一如他的葬礼一般潦草。
我抚着他的墓碑。
那年那夜,他不该来救我。何不就让我死在那夜。
一个乱世的英雄,因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走到这般的穷途末路。
他的绛红色的衣袍,浅色的斗篷,装着头发的紫檀木匣,统统付之一炬。熊熊火焰升腾着跳跃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埋下了这样的结局?我已不配、也不想再拥有这些。我想忘记他,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忘记他——
再爱再怨又能如何?我终究要躺进别人的坟墓里。
我又绕道去了成陵。
太祖文皇帝,他的陵寝庄严整肃,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昔日一同出武川,闯天下。他高升,他沦落,他得志,他失落,又能怎样?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陵墓的差别。
同他在一起,是幸福的,亦是苦痛的。宇文泰,我也爱他,爱他亦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只剩秋风了。挣扎半生,他们先后去了。
我冷。
这便是人世间的爱情吧?亦伤,亦毁,不甘,不愿。人人都有无可逃遁的苦难。
“宇文泰,你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
我恨他。他即使死了,还是给了我们的故事另一个结局。他即使死了,还是翻覆了他的命运。是的,我恨他。
人生不足百年,轮回不过百世。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静寂无声。
盛夏的夕阳中我忽然觉得很寒冷。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的墓碑上,那名字令我感到无比的寒冷。他的心如海一般深沉。我半生随他,也终未看透他分毫。
一只黑色的乌鸦停住他墓旁的一株树上,沉默地看着我。
半晌,呱地一声,振翅往血红的夕阳里飞去。
空寂的山脚下,松涛飒飒如泣。我仰头看着飞远的乌鸦,暝色渐侵,天际的光无限哀伤。
我忽然觉得委屈,又一天过去了,永不重来。而懊悔、怨恨和思念将在我余生时时相随。
泪流满面。
转身离去了。我想在我死之前,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末了,我终于可以选择了。这两个人,我都要遗忘。
黑暗吞噬了大地。
第一百零二章 明皇帝二年(公元558年)…春() 
侍女轻轻走进起居殿,恭敬说:“太后,皇后那边有人来报,说皇后病重了。”
我从眼前的书卷中抬起头,看着站在大殿台阶下的年轻侍女,说:“皇后?胡摩不是已经出家了吗?”
那侍女一愣,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如今的皇后是孤独氏了”
啊,颠三倒四,我竟糊涂了。
去岁八月,觉儿死了,皇后元氏出家,从此离开宫禁,不问世事。
如今的皇帝已经是毓儿了。
我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望向窗外,正是彤云密布,大雪纷飞。
这是哪一年了?
“太后。”
不知愣了多久,侍女的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太后,来人报说御医诊断皇后就在这两天了。太后是不是要去看看?”
装饰华丽的车辇缓缓走在从云阳宫到长安宫城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脑中混乱一片,一丝一缕,近年的往事慢慢清晰。
宇文泰一手缔造的旧时代一去不返,昔年威震四海的八柱国也依次凋零。宇文护却权势渐隆,如日中天。去年春天,觉儿和宇文护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宇文护将觉儿身边的羽翼一一剪除之后,派贺兰祥逼迫觉儿退位,废为略阳公,并将他驱逐往封地幽禁。不久,略阳传来觉儿病逝的噩耗。
语焉不详,不清不楚,总之就是薨了。
史元华的预言成为了血淋淋的现实。觉儿死时刚满十六岁。
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死后葬于封地,我亦从未去过他的陵墓。
随即宇文护扶毓儿登基,金罗成为了皇后。
四个月前金罗诞下了嫡长子,然而那幼子未满一月就夭折,金罗受到打击,一病不起。
没想到拖到现在病未痊愈,却到了弥留。
这天下已经变了。宇文泰和如愿生死厮杀拼尽全力的天下已经充斥着阴谋和**。每天都有悲伤的事情发生,而云阳宫里,那聆音苑外的铜锁已经生锈了。
金罗的床榻周围围满了御医和侍从,见我进来,纷纷跪地行礼。
坐在床榻边的毓儿也起身行礼:“母亲。”
金罗躺在床上,眼眶和脸颊深陷,紧闭着眼。长发散落在枕上,干枯杂乱。
行将就木,已无生气。
“金罗。”我坐在床边,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她的手是滚烫的,干枯的,触之心酸。
她轻轻睁开眼,看到我,默默看着,忽然涌出泪水。
她的嘴唇动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伸手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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