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第306章


大喜。
二人坐两乘小轿,携了三四个家僮,叫人担着行囊食盒。出了仪凤门,到天妃宫,在大殿上赡妃子圣像。妃姓林,四海总神,沿海诸郡县咸祀之灵显特异,故人多致敬。在大殿看了看永乐时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带来四个碧玉磉香柱,又看了殿后那块天然玉磬,晴则燥,阴则滴水。此乃燕王篡位之后,特差郑和下海,以觅玺为名,实物色建文。郑和访觅无迹,顺便带回者。又到净海寺,问住持僧要出那一堂白描水陆来看了。真画得面目如生,神情似活,其细如发,竟不知谁人手笔。【此画十殿阎罗,被人偷去一幅,只九轴矣。俗相沿传系西洋之物,亦郑和带来者。但西洋不信鬼神,何得有此也?不过妄言耳。】又到寺后三宿岸小饮了一回。这是宋朝韩蕲王围困金兀术在此宿了三夜,有奸民王志教他掘小河乘小舟遁去,故有此名。二人谈论了一会兴亡往事,看看日暮,就在寺内住了。
次日早饭罢,叫取了几钱香资送了和尚。起身,将午到了洪济寺,拣一处僧房作寓,次日方去游赏。那梅树是数百年古物,也不知始自何代。大者有数抱,小者也有两三围。有亭亭独立的,有垂偃如盖的。有斜欹的,有侧卧的。有三五株相聚一处的,有一二株独立稍远的。正开得烂熳,远远望之,竟是数百棵玉树,香闻数里,游人如蚁。
他二人拣了一丛四五株之下,铺坐饮。香气馥郁,沁人肺腑。气爽神清,乐难言喻。又见那来赏玩的人,也有乘轿来者,也有坐船来者,也有徙步者。都携着春食盒,还有一种携撂春盛者。【江南闲汉多,既喜浪游,而又无资。买些须佐酒之物,以干荷叶包之,以卢瓶贮酒,亲手携来。到彼赏花。饮毕,一撂而回,故美其名曰撂春盛也。】也有雅俗,也有男女。但这妇女们穷人家如何来得起?都是富贵人家闺秀。他恐男女混杂,也拣那数株梅树相聚之下,都解下绣裙来,连结了系于树上,做了帏帐,在内中饮酒赏花。还有挟妓来游的,还有带着清唱来的。丝竹管弦,宫商迭奏,又是清幽中的一番热闹,真是第一赏心的妙境。钟生道:“三十年来闻说江梅之妙,若非今日一游,几负梅花。”二人赏玩了数日,又游了游燕子矶,看了一番江景,正下山来。
到关帝庙前,只见一群人围着,钟生同梅生也近前一看。地下跪着两个花子,一个没了鼻子,一个瞎了双眼,一腿臁疮。【余向在江南内桥遇见两个乞儿私语,一个算着倒运的帐,临年逼节,把两腿的臁疮又好了。方知有臁疮是花子的本钱。】有一个人穿得也甚齐整,是个买卖人的气象,尽着踢打那花子。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做了这样伤天理的事。只说你长远躲了,一般的今日遇见了我。你做了这丧良心的事,今日也到了这个样子,真是现世现报了。你只把我家的人还我个下落就罢了。”一面说着,一面打。那花子只是喊叫,并不说甚么。那人道:“你这奴才,问着你不说,我就罢了不成?我送你到了衙门夹起你来,看你说不说?”那花子打急了,说道:“是我一时吃了狗屎,【不是吃了狗屎,因杨为英而卖妻,是吃羊屎。】做错了。你如今就把我打死了也没用,你妹子是我卖到外路去了。”那人道:“卖与了甚么人?”花子道:“卖与江西巡抚荣老爷家了。”那人道:“我不信,你如何就卖到他家?”花子道:“现有媒人,这个可是说得谎的?”那人忿忿的又打了两下,道:“我不同你讲,告了下来,凭官处治。夹着你这奴才,追着媒人,自有个的实下落。我且寻了地方总甲来,把你两个奴才交付明白,我再去呈状。”转身就走。
钟生听见话话有因,叫家人撵上那人,请他来说话。那人正走,听得后面叫道:“那位爷站站,我家老爷请你说话。”那人听见,连忙回身道:“是那位老爷?叫我说甚么?”家人指着钟生,道:“我家老爷姓钟,是刑部员外。”那人住在同城,岂不知道?忙走回几步,到钟生面前。钟生与他拱拱手,他不敢回礼,但躬身道:“小人不敢。请问老爷呼唤,有何吩咐?”钟生道:“兄上姓?”那人道:“小人贱姓郗,名友。”钟生道:“方才兄打的那人是甚么人?姓甚么?”郗友道:“那个瞎子叫做充好古,当日小人的妹子不幸嫁了他这个下流奴才,一生酷好屁股,把家俬花尽。后来厚上了一个兔子,叫做杨为英。他没有钱使,小人外边去做买卖不在家,他竟公然把小的妹子卖掉了。那个臁疮腿没鼻子的花子就是他心爱的杨为英了。小人后来回到家中,听了这话,要去告他。他不知如何知觉,把间破房子卖了,两个就一齐逃了出来,躲了这十多年。不知几时害天报疮,弄成这个样子。小人今日来看看江梅,偶然遇着这两个奴才。虽然他瞎了眼,声音举动还影影认得。他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也就算现报在眼了。但不知舍妹下落,所以要呈官追出个底细去处,小人好寻了去看看,以尽兄妹之情。”【世间有如此好哥哥耶?我不敢信。果你真是郗有矣。人有视妹妹如陌生者,见此愧否?】
钟生听了这话,方明郗氏到荣公家的缘故。上前一把拉着他的手,笑道:“兄不必着急,今妹的始末原由,我尽知道。我曾会见过两次,我替兄报个喜信罢,不必与那下流奴才较论,也不必惊动官府衙门了。”那郗友惊道:“老爷贵人,如何得知舍妹下落?”钟生道:“这话说起甚长,此处也非说话之所。兄同我到敝寓,细细奉告。”郗友同钟生、梅生步着到洪济寺来。
钟生向梅生道:“这件事弟胸中胡涂了这些年,今听得郗兄说这些原委,方才明白。”梅生道:“从不曾见兄提及此事。”钟生道:“连贱内跟前,弟皆不曾说。”说话之间,已到了寓处。
携手共入,让坐。郗友道:“小人怎敢坐?”钟生定拉他坐了,道:“兄如今是一位夫人的令兄了。”郗友笑道:“老爷这语甚奇,舍妹焉有这样的福?”钟生笑着道:“兄疑我是说谎么?我当年做秀才时,在这位梅兄府上会文,回来途间遇雨。天又晚了,只得在一园中棚下暂避。”遂将郗氏投水起,怎样救他,次日送他衣服盘费。后来只说兄八月内回家,令妹就有靠了。接着那时我侥幸得中,忙忙碌碌,所以我就不曾去看。又把出京到了张家湾,如何遇见,如何相待,怎样承他夫妇二位盛情,如今侍郎夫人难道还是假的?幸亏今日遇我。若到了官,审出根由。再行文到荣公处,说是有夫妇女,令妹一位夫人,岂不削了面皮?况且令甥也生了几位。郗友听说,欢喜真说不尽,忙跪谢钟生道:“真大恩人。若不亏老爷救拔,舍妹焉有这一步?”钟生忙扶起,大家又谈了一会。郗友告辞,满脸喜色而回。钟生送了出来,只见两个小和尚跑来,道:“方才两个花子不知为甚事跳下江去,连泡儿也不见冒一个,就不见了。好些渔船救了一会,总不见影儿。”钟生向郗友道:“也就足以泄舍妹之气了。”郗友别去。
钟生与梅生次日到燕子矶山顶上亭中坐下,俯瞰大江,见一群少年操弧矢,赌饮江岸。内有一生,百发百中,满座倾倒。忽见一摇船客从而观之,叹道:“善则善矣,惜乎未尽其神也。”那生愠而操弓进曰:“请尔试之。”摇船客令立十竿于百步外,引彀大呼道,中某节,百矢无一虚谬。诸少年大惊,邀上座,遂取觥自酌。钟生遥见之,知为异人,邀之上山同饮,请述姓名。彼大笑道:“吾摇船客耳,有何名姓?”豪饮了数觥。见钟生的小童棒着笔砚,他立起取笔在手,蘸得黑浓,向壁上大挥道:
一叫苍天一抚膺,可怜功业已无凭。
吞声泣尽伤心泪,赢得霜毛两鬓增。
其二:
一叶长江万里浮,填胸空有半天愁。
痴心想望黄河水,逆向昆仑西北流。
其三:
自嗟无地可依栖,只合孤舟东复西。
怪杀伤心堤畔树,年年春暮子规啼。
题罢,掷笔,如飞而去,迨呼不顾。到江畔,跳上小船,放于中流,不知所往。二生不胜叹异,虽知其为隐君子,恨不识其姓字。钟生、梅生又游了两三日,也兴尽而返。不由旧路,就进了观音门,又看陈妙常女贞观故址。进了神策门内城,又到古宁庵、紫竹林二处,游赏了两三日。这两处都修枯禅的真僧,一个吃酒肉的混帐和尚也没有,甚是幽雅。正合了古诗两句,道:
曲径通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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