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自传》第54章


但在一较广泛的意义中,物质和心灵仍移动得较为接近。关于心灵,我们没有发现什么事情。但对于物质习惯的看法已不能再维持。它不是固定的,它事实上是空的,而它并非常常可见。物质已经改变了它的色彩及外观。心灵又有什么遭遇呢?心灵减少了它的超自然性,进入物质本身的组织;或至少我们可以说可见与不可见已有融合为一之势势。在这种意义中,现在最少已容易有一个对宇宙、人生,及关于它的一切较有学识的看法。曾成为“超自然”的不是心灵。毋宁说它是物质的本身。如果一杯水包含有足够把一列火车由纽约开到华盛顿的核子能,便成为奇迹,而一切奇迹都是自然。我们现在已准备接受任何事情。我们已有一种奇迹的新意义。我在广岛事件前数年。读李科克一篇在大西洋月刊论及原子的论文时,曾试把这种思想表现在下面的诗句中。
〖现在可以讲述科学的神仙故事,
超过青年男儿时代的勇敢的梦,
当信仰是对真理创作性的猜测时,
大自然和古代的精灵笼罩着神秘的色彩,
或我们自己童年自由而勇敢的幻想。
当家庭的爱使整个宇宙转动,
当闪烁的小星在高空歌唱,
而甲虫的背比金还要漂亮;
直至青春期放射出冷淡的颜色,
像瞎眼的理性使魔术的戏法失色,
一切都死硬得实实在在,
一切神秘都过去了,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了。
但那个地是活的!
我们能再一度获得古人的快乐与惊异。
大自然是奇怪的,肉体中有魅力!
原子是囚禁仙人离子的一个囚牢——
我们的科学用来编织成一个轻灵的网
——宇宙——无实质的纤维;
当她用百万伏特锤炼那解释密码的钥匙
来击破那虚幻的堡垒,
撬松那无限小的螺钉,
这样,离子便被释放而重新服务人群。
这是圣者所见的异象,
物质披上了灵性的色彩。
而现在得到教训,我们重新站在一点尘埃之前
寅畏地蹒跚着。
这样的新信仰,天上的星辰倒下来的金流,
和一片稻草没有什么分别。〗
我喜欢它;我完全为的是想有一个较进步、较好、较清楚、较明快,或者较真实的宇宙观。我并不屏弃物质,如果物质成为能力,我也喜欢能力。简言之,如果这是可能的话。我想了解那个我生活在其中的宇宙。开放的宇宙观加深了它的神秘。达尔文只是加深了创造的神秘。一种对宇宙的机械的解释,由宇宙光从四面八方射出开始,而最后发展成为人类的意识,也加深了神秘性。
但对顽强而有恋栈之势的唯物主义有一个难题。如果在我有生之年,有任何科学家能帮助解决这个难题,我将十分感谢。我喜欢能理解的事。我不是一个科学家,但像任何曾受教育的近代人一样,渴望知道,渴望找出某些满意的解释,而不愿被带到一道“关起来的门”。我想了解这个宇宙,它如何运行,及生命是如何发生的。
我猜想那个唯物主义者的难题是属于顽固而无法解决的一种。在上文那个和上帝对话图中,我指出一切物理化学的解释只能显示“怎样”,而不能显示“为什么”。例如,想及一片草的神秘,我已经知道它有用叶绿素做工具来利用日光同化食物的化学特性。可能我们还未知道化学反应的精确细节,但我们知道它已经发生。它帮助我们对植物生活的知识。至于“为什么”那片草能有“超自然”能力来执行这种化学反应,我们一无所知,且将永不能发现。于是我们事实上已发现叶绿素,但我们并不比已经知道一株植物需要阳光来帮助它生长的非洲野蛮人知道得多。而那个难题仍常继续困扰我们。
达尔文主义把这个难题放进一种清明的光线中。我拥护达尔文及达尔文主义,正像现代一般人一样。我想教皇也相信生物进化。继续创造的程序当然是比在七日中创造世界的比喻说法更使人感动。大体上看来,适者生存的概念无法否认,但物种(常态的)由来,则比较是一种信仰的问题,一种直觉的猜测,易于招致质问,可能或也不可能是对。我不知道,没有科学家可以确知。在这个“信仰”中有几点概念的困难。在赫克尔的手上,这个信仰无疑地已成为一种美好的、差不多是诗的结构——生物的奇迹。但以一种学理而论,进化仍只像一个幸运之轮,被给以无限的时间盲目的碰机会来搅出对的号码,简直是充满了漏洞。我喜欢看到一种可理解的学说。有一个有资格的人告诉我(他的资格并不差于长期流连在蒙地卡罗游乐场的人),在他一生之中,曾看见过一次连续搅出五次零的号码。我自己曾见过连续搅出三次零的号码。在轮盘赌中仍未有人看见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号码连续按次序出现。但在一百万年中,这样的情形也可能会发生。但把生命科学的理论建立在这种盲目碰机会的基础之上,听来却令我震惊。盲目碰机会的意义是靠“幸运”,而一个有庞大形体的宇宙靠“幸运”而建立,听来像盲信多过客观的科学。如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号码按序出现,外行人健全的反应,是怀疑赌场主人有意作弊。
进化的基本概念是站得住的,但关于进化过程及它们怎样发生的解释,却似乎很错误。它假定及推测太多的事情。一到九的继续出现是很简单的,它可以由机会发生。但长颈鹿颈的进化却包含着复杂得多的过程。我们所见的是每一个想解释自然变形的人都有形而上学的意味,那是说,我们一问到进化为什么会发生的时候,除了瞎碰机会之外,便超出严格的“物理”范围。我们问到“为什么”那一瞬,我们便不得不假定许多事情。在“瞎碰机会”的理论中,确有许多矛盾。第一,当它假定一个有机体当它“适”于某种目的而存在,而这归根结柢是适于没有目的的目的。目的的存在或不存在纯粹是形而上的,而所谓进化便成为为一种没有目的的目的而改变,这甚至令人更难理解。其次,常态(物种)原来未为连接二者之间的形态所支持,甚至在百万年的化石中也找不到。在理论上,我喜欢这种大胆假定说它们是这样进化的,只是缺乏证据。于是人便被逼要说从一道没有梯级的楼梯下来,或从有梯级而没有连接东西支撑着它的楼梯下来。第三,叔本华在“自然的意志”中假定形态的进化常因为生存而适应生活环境,而推测有“适应的意志”,我同意这一说法。换句话说(而这也是形而上学),适应说假定有适应的意志,否则适应说将只是在一个盘子里,堆满了五百张锯形谜板,而希望在无限次中,就说一万次吧,这些谜板终于各就各位一样。这将是一种奇迹,而科学不能像奇迹。在理论上,我可以相信那两块首先相合的可能显示适应性;在假定上,这样的两块是坚固地联结在一起。我们可能相信,像马克思的资本家在消失中的理论一样,小块会逐渐减少而只剩下了那些大块,而少数的大块也会逐渐改变他自己来适应。这是一种或可能使我自己信服的美妙理论,但不能使别人信服。其四,无穷的变化是可厌的目的论。福禄特尔说鼻子是上帝造来戴眼镜,而腿是造来穿长袜的,它们是多么完全地互相适合,他以此来嘲弄目的论。但无论如何,人们不能否认一种便利,例如人类的鼻尖向下的事实,总有点“留存”的价值。正当的看法是有无限的机会使鼻子生向一切方向,向上,同左或右,机会都和向下一样多,而终于有最后一种“保存”,只因为它较能“适应”生活的环境。一个向上的鼻子在下雨时显然是非常不方便。如我所说,变化是可厌的目的论。一个鼻尖向下的鼻子,不过是万种其它在人体里发生的物理化学事实中的一个较小的事实,甚至在身体能适当地作有效的活动之前。
或者我能以列举达到最适(the fittest)的诸多困难总括而言之。我不知道响尾蛇毒液的化学成分。我姑且说,一个化学家会称用人工来复制这种毒液为一种高度复杂的过程来碰一碰运气。帮助蛇生存的是这种毒液,虽然我希望它不必有这样危险性。在瞎碰机会的理论上,蛇制成这种毒液,没有经过思想,而靠赖在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中瞎碰机会。那为必要与有效注射毒液的鎗样舌头,及毒液囊纯粹偶然的碰着,也只有万万分之一的机会。但凭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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