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横刀》第246章


严小刀整个人明显瘦了,短短几天内迅速消瘦脱形。
背影和身形依然精健硬朗,但身边亲近人能看出来,身上肌肉薄了,手掌指骨比以前突出,面颊和眼眶微微凹陷,眉眼深沉凝重。
凌河偶尔拉住小刀的手腕,用掌纹摩挲,无声地安抚。
两人之间话也很少,或者说,彼此实在太了解对方,不必讲那些虚头巴脑安慰人的废话。在你难过的时候,我懂得保持理智和安静。
齐雁轩回过头来开玩笑:“我小刀哥最近瘦了好多啊!阿凌哥你把小刀哥饿瘦了!”
凌河眼中饱含歉意:“是,我没有照顾好他,都饿瘦了。”
齐雁轩笑说:“你虐待小刀哥了?都虐得他不说话了!”
“哪有?”严小刀蹙眉否认,低头避开一圈人的端详围观,不愿让旁人看出他遭遇任何状况——刀爷什么时候出过状况?
凌河深情望着小刀:“可能公司事忙,最近都没有在家认真做饭,把你饿瘦了,我检讨。待会儿进城里带你吃一家最好的。”
凌河什么时候是这一派画风?吓得陈瑾回头一激灵,以为身后跟了个假的凌先生,严总换男朋友了吗?上回在三江地见着的绝逼不是这人吧?
“不用……”严小刀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眼就拂逆了凌先生的好意。凌河这样过分温存体贴顺意迎合、努力地以并不擅长的方式讲笑话逗他,让他反而不习惯,甚至很不舒服,不想领这个情。他从来就不软弱、不脆弱,不需要任何人过度费心地呵护或是嘘寒问暖,更不需要任何同情和可怜罗织出的廉价关注视线。
男人有时别扭起来,是很别扭的,自尊心很强,尤其严小刀这样的人。
他没路子去到外人面前撒娇,他只能跟凌河撒娇找别扭。
他如今别扭的心态,甚至有点像当初的陈瑾。
面对凌河他或许一直都有潜在意识上的优越感,沉浸在自己一番宽宏大量侠义心肠的境界,以一副伟岸身躯坚实的肩膀试图为凌先生遮风挡雨,如今某一天,尊严和优越感突然被击碎,发觉伟岸和坚实都是幻像,这确实有点儿难以承受。
严小刀拒绝了薛队长的提议,坚决不允许警方骚扰他的养母严氏,他就希望严氏对一切一无所知。陈年旧账就当是不当心踩了路边一泡屎,没有什么值得深究,还非要把这坨腐臭的烂账扒拉开来翻来覆去地琢磨吗?
一旦提取到真实姓名资料档案,再配合照片、血型、DNA等等生物学证据,警方早晚就要查出严小刀的家世身份,替他顺利找回生身父母。严小刀同样严词拒绝了这项提议,直接丢给局座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不用替我找了,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永远都不想知道。
……
严总有时在家里一个人弹钢琴,练几首简单的曲子,沉浸在曲子里能抵消许多乱心的烦扰。
有几个晚上,凌河不愿打搅他清静,有意搬到客房睡觉或者熬夜办公。两人暂时分居。
只不过,凌先生通常深更半夜里又熬不住,悄悄溜过来看他,每每都在他屏息装睡的时候低头亲他鼻子,手伸进被子下面抚摸非礼他,乱蓬蓬的头发丝痒了吧唧地弄他一脸!
他二人把陈瑾齐雁轩送进宿舍楼,帮两个学生料理好学习住宿的事,走出来在校园里闲逛。
夏日热风拂面,柳枝垂湖,宝山与水塔静静停泊在湖面上,微波涟漪颤动起回忆的倒影。
凌河时不时为小刀指点:哪一栋是图书馆楼,哪一栋是大名鼎鼎的商科管理学院,哪些是第一第二第三教学楼,哪一栋楼是常办周末舞会的体育馆。
严小刀这样没念过大学没喝过墨水的,怀揣他的蓝翔挖掘机执照闲逛燕大校园,由衷地佩服凌先生:“你事先研究过地图?哪跟哪你还都认识?”
凌河点头:“确实背过地图。”
严小刀随口问:“你以前来过?”
凌河再次点头:“小时候来过。”
严小刀当真就是随口一问,但“小时候来过”这句话,让他原本就已超负荷承受压力的敏感心思狠狠坠了一下,坠得他心口疼。小时候来过,什么时候?当年凌河父亲携一家人来到燕城的时候?
在燕大校园吗?
凌河拿手一指:“前面那几个楼是人文学院,还有生命科学学院的大楼,过去看看?”
习惯性的无处不在的陪伴,有时会让人忽略本该有的珍惜。严小刀下意识去拉凌河的手,紧握住凌河手腕,被一阵偶然掠过的夹杂尾气尘烟的热浪弄得鼻粘膜不适,怕哪里又刮来一股恶风,把身边最美好的人吹走不见了。凌河的贴心陪伴,是他现在能够心安理得抱上大腿的唯一慰藉和依靠。
……
生命科学学院的大楼门前开始涌动人群,学生们夹着笔记本陆陆续续汇合,走进阶梯大教室。楼门口高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书“燕大学术交流暑期名家大讲堂”之类字眼。
一辆公车因为挂着院办专用车牌,才得以驶入校园,这时缓缓停靠在楼前狭窄的街道旁,挤贴着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八卦阵。公车车门打开,踏出一只竹木手杖,慢悠悠走出来一位老教授。
“暑期名家大讲堂”每周邀请三位国宝骨灰级专家学者前来演讲座谈,为充满求知欲的朝气蓬勃的年轻学子们开山解惑,今天邀来的就是一位老院士。
宁恒谦教授脊背微驼,看得出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不会经常出现在校园里。但老者精神矍铄、眼神昌明,手拄拐杖并不用旁人搀扶,不急不喘地向楼门口走去,身后跟着两名帮他端水杯和拎公文包的博士生。
凌河带着严小刀刚刚在学院大楼里参观完毕,从楼门口出来。
凌河面带温润的笑:“估摸你也不会感兴趣‘古代海洋生物学遗传基因与全球环境变化’的讲座,先吃饭去吧,把你喂胖!”
严小刀自嘲道:“我挺感兴趣,但我真听不懂!”
二人身形皆是俊秀挺拔、玉树临风,而且个子很高,在一群学生模样的稚嫩面孔中间穿行而过,实在太引人注目,存在感令人无法忽视。
宁恒谦教授微弯着腰,在楼梯上习惯性微微侧身,待人接物人如其名,已过古稀之年仍维持着温良谦让的高风亮节,竟然为下楼的年轻人主动让路。凌河与严小刀眼望着别处,奔着午餐的意念,飞快地掠下楼梯。
宁老教授一双清明的眼是自下而上仰视,从凌先生的下半身淡然往上一顺,看到了凌河的脸,真真切切的面庞。
宁恒谦仰视的目光遽然凝滞,掉落时空,与久远年代里一段失落的记忆蓦然相撞!
凌河是俯视,唇边一笑惊艳飞花,脚步未停。他就没认出鹤发苍颜的宁恒谦教授,双方擦肩而过。
在楼梯上,宁老教授的身子猛地往右侧一抽,靠在了楼梯扶手上,下意识需要紧紧抓住扶手才能维持站立和平衡。身后两个博士生赶忙扶住老爷子,以为老爷子午饭后大脑缺血身体不适,这是要晕?
宁恒谦面露重重惊愕,拄拐的手掌与双肩陷入痉挛,在失去平衡之际仍然奋力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觅那个身影。他找得并不费力,凌先生即便以肩披长发的背影出镜,在人群视野里都是鹤立鸡群一般的耀目,长发在阳光下散发光泽!
“……云舟?”宁恒谦发出喃喃的苍凉的声音。
凌河是将顶上一束头发松散婉约地系在脑后,垂下一片发丝,其余乱发就不拘小节地放在后肩上。天热,他把长发剪短两寸,但仍然无视严小刀偶尔不死心的旁敲侧击,坚决不肯剪掉全部长发。
“这不可能……不是他……”宁恒谦被潮水一般的巨大冲击力一掌拍在岸边浑身战栗,让身旁学生都害怕了,几乎要叫救护车。老爷子却强作镇定地摆摆手,拒绝医疗急救,就地直接坐在了楼道楼梯上,不错眼地盯着前方逐渐远去的、最终消失在人群中的年轻背影。
宁恒谦身上的白色衬衫整洁无痕,带着老派学者的清俊风骨,掏出干净的手帕擦掉额头和眼角渗出的汗水和泪迹,被艰难痛楚的回忆击中时亦感到难以置信。
宁恒谦下意识将右手掌放在胸口位置,掩住难以遗忘的陈年隐痛,几乎窒息。
这不可能是顾云舟,他的学生顾云舟十多年前已经失踪,不在人世了啊!
“伊桑?……伊桑·顾?”宁恒谦口里喃喃地,想到这个已经模糊的名字。
他眼里是燕大校园白墙灰瓦中弥漫的紫藤芳香。
他眼里是湖光塔影无边春色中飘逸而行的身影。
有个名叫伊桑的男孩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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