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第18章


韦钊揉着眉心,硬压下不耐,诵道:“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什么?”
刘效心里自得,只忍着不发:“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怎么着,你背不出了?”
韦钊将书一丢:“我不是读书的料子,不过强撑至今,实不能体味诸子风仪,教殿下取笑了。”
知谨在廊下候着,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免心里暗笑。他瞅准机会,捧了两碗味儿浅的茶推门进来:“殿下同公子读书辛苦,喝口茶润润喉咙罢。”
刘效心情畅快,见他进来,也多了些体贴的意思:“外头孤零零一个多闷呢,你进来歇着罢。”
“可不敢,我得去盯着手下的小丫头们,她们惯会贪懒的。”知谨说着便要出去,复转向韦钊道,“殿下近日松快不少,想来大半是公子的功劳。公子替咱们下人陪着主子,我给您道一声福。”他一语说罢,不等刘效吩咐,便径直退下去。
刘效原先朗然的一颗心,教知谨这么一说,生出些阴云来了。他彼时心思倒不如在蓟州时重,脑袋里想着事儿,面上也显了个七七八八了。韦钊本不觉有他,见他面色不佳,方道:“臣同殿下整日里一并待着,着实有违圣意。不过吃罢这一碗茶,臣便请辞了。”
刘效回过神来,暗骂自个儿藏不住事儿,扮了笑模样道:“孤不过念书乏了,没有责难你的意思。”他顺手也将书册收拾起来,“咱们两个讲讲话,你用了饭再回罢。”
韦钊本欲推拒,而刘效眼皮柔柔一抬,眸光锋利,竟是绵里藏针的意思,便也只得应了,一派规矩样子。
刘效乍然要同他讲话,竟一时结巴起来。个人私事不能讲,军国要事也不能讲,他思前想后,实在无事可谈,便拣了个平平无奇的道:“不知道夕蕉爱吃什么?”
“臣不挑嘴,”韦钊一番察言观色,细微之处断不敢说了,只道,“蒙殿下赐食,臣不堪此幸。”
刘效一厢心思虬结难断,一厢复又觉着好没意思。二人在屋内饮茶,竟是寂静无声。
直到茶也饮尽,耐心也耗尽,刘效方问他:“夕蕉在行宫,待到几时呢?”
韦钊将最后一口茶倾入腹中,信口道:“待到殿下长成了罢。”
于是浓夏至秋,清秋至冬,凛冬至春,刘效分明还没有长成,他却要走了。
韦钊在一树飞花下吐露着年少人最难留情的别离之言,把这幻梦都一一击碎,教酸楚和着春风,凝成五皇子心头的一块疤。
刘效合上书,合进夕蕉这个名字,合进满园春色,合进满腹乱絮,合进蒙昧的情谊,对面前人行了一礼,敞然道:“孤没旁的好讲,只得祝君,从今往后,前程似锦。”
韦钊扯了扯嘴角,还礼道:“臣借殿下吉言。”他一礼行罢,将袍袖一抖,回身走去了。
刘效盯着那抽长了些的身形,不觉怅然。夕蕉正在男子变化快的年纪,不论五年十年,就是三年之后,他见着,也未必认得出了。
他觉着自个儿仿佛成了双面人,鲜活的青春合进书里,无尽的猜忌瞒骗如同连绵的波涛,要把这天光都遮遍。
这行宫之内,自此再无夕蕉,也再无一人,愿意等他长成了。
第二十一章 
夏翎一袭素净官服,身后不过一个小太监,捧了一只礼盒。他玉白手里捏了一卷圣意,迎风飒飒,直挺挺立在太后门前。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正正挡在他身前,面色沉郁:“太后劝皇上再思量。”
夏翎唇角一勾,一个恭顺得体的笑当即绽开:“皇上劝太后少挂心。”
话音刚落,身后朱红的门里闪出一个宫女,凑在她依旧灵光的耳旁低语了两句。李嬷嬷再无旁的话好讲,只得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开朝议郎前行的道路。
夏翎上身挺得端正,徐徐踏过李嬷嬷面前。历经三朝风雨的年迈妇人用刺骨的目光探视着他:“您是大家君子,为何不行大家之事?”
夏翎闻言,猝然又笑:“皇上教我行大家之事,我便行大家之事。这还轮不到嬷嬷您比划。”他一言语罢,便不顾旁人,抬脚入殿。
钱太妃自先帝驾崩之后,便寄居太后宫里的偏殿。夏翎乍一入内,便见太妃端坐一旁,身着玉红金纹朝服,眉是远山翠,唇是近花红,肌若凝脂玉,肤似软冰琼。偏殿日常用度虽未曾缺过,但行动处处受限,太妃丰腴身段一早消减下去,风情不如当年,倒颇有些病里美人的意思。
太妃睨了衣冠整齐的夏翎一眼,抬手请他落坐,夏翎见惯了官场事的,晓得这是要来上一番长篇大论。他心里兜兜转转几回合,到底是应了下来。随行的小太监将礼盒搁在太妃手边,又为夏翎将袍摆掸了一掸,谨小慎微地退下了。
钱太妃望着小太监一抹灰扑扑的身影,直到殿门再次紧阖仍未罢。她一时心里涌出许多人母之情来,想起通和朝的时候湛蓝天穹下飞来殿中的喜鹊,想起新生的生命在她怀里微弱的啼哭,想起年幼皇子孤身一人行过的山遥水远的路途。她被凄楚击打得有些怔怔了,近乎自语地道:“那个孩儿,从我腹里出来时,病怏怏的,奶水咽不下,整日里冒虚汗。阖宫的人熬了几日几夜,汤药不知耗费了多少,才教他捡回一条命来。”她转而笑起来,“他是金玉一样的矜贵漂亮,天下之土都合该是他的。”
夏翎两眉蹙起,思忖片刻,到底是留存了恻隐,未发一言。
“可是大皇子,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没了?”钱太妃又蓦地生了愁情,两道柳眉弯弯垂下来,凝成一道水墨似的泪痕,“一个骄矜的皇子,给朝中重臣冠上灾星之名,发配到行宫去,他心里的苦,旁人又怎么知道?他启程时,我在宫里听着辘辘的车轮响儿,听着行路时参差的铃铛响儿,简直眼泪水都要淌干了。”
夏翎冷眼瞧着,觉着自个儿眉毛无端突突地乱跳。
“只是他自个儿争气,在江南富庶之地好生做了一番事业,赚了大把民心。先帝在他加冠之后,特拨七十二御使,风光迎了他回京。
“然朝中风云变幻,实非他一人所能揣度。先帝于朝务上已放权三皇子致多年,身体亦不如从前康健。朝臣明里暗里,大都有所归附。他这一归,把一缸濯笔水搅得闷不透光。他是幼弟,又有如此盛势,自然是众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即刻拔除的。
“若欲有所保全,保全我们娘俩微薄的性命,保全来之不易的荣光华贵,非夺嫡此一路不能行。彼时兄弟阋墙之争,真真是刀光剑影也不为过。他靠着民心集结朋党,妄图做那一把斩断帝都盘根错节的斧子。只是斧子还不够利,羽翼还不够丰,先帝亲征突厥大胜还朝不过十日,便不幸崩逝。灾星之诋毁愈演愈烈,败局顷刻间便已定了。”
钱太妃柔声细气,间或还歇上一会,如同为年幼的皇子哼唱睡前的小曲,一点儿一点儿吐露着通和年间最为街头巷尾所称道的皇室秘辛。夏翎凝视着华贵而寒酸的妇人,不自觉间被沉郁的阴云牢牢捆缚住了。
“我晓得你此一来是做什么的,”钱太妃的眼神飘落在澄黄的死令上,沉静如庙中佛,“你也很不容易。不必担心我会有违圣意,我命绝于此,是我活该。”她说罢,将礼盒郑重启开,捧出内里一只酒杯。杯如玉温软,酒似冰坚寒,仰头灌进咽喉时,是一把沥沥带毒的穿肠剑,是一句郁郁有声的锥心言。太妃将一切过往缓缓道出,仿佛是挖空了坚韧的山石,涸尽了汹涌的江海。往昔回忆流沙一般地自她身体里淌走,她似乎也正一点点地皱缩。庞大的王朝压在她肩背,她静静阖上眼,自如地接受筋骨被斩断的苦痛。而幸事是,鸩酒见效不快,太妃尚有时候平平安安地着一个觉。
夏翎注视着面前将死的躯体,她同记忆里的那一具一般纤细、一般脆弱、一般洁白明亮。她们的仙逝,一样地由他目睹,也一样地由他与他一手促成。是非曲直在这教人窒息的滞涩的空气里已然不再要紧。夏翎无措地咳嗽着,所压制的情感倾巢而出,毫不费力地将他一口吞下。
“我痴了。”他想,“我这一生,都尽为他人做了嫁衣。”
夏翎在殿里待了许久,直到日光途经这枯竭的一隅,慷慨地留驻了片刻。太妃的手耷了下来,不再动弹。他复又掸了掸袍摆,起身往外边去。
他暗暗问自个儿,这是宿命使然,还是片刻决断之过。
可纵是再来一次,再来十次,再来千百万次,他照旧会接下那一杯酒,或是温和,或是冷漠地,呈给面前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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