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第21章


韦钊一双鹰眼死死盯住他,直要把他撕作肉碎。他以剑指着陆炳,心底一片凉意:“我自问平日里待你不薄,将你认作我的亲信。昭义军训练秘法,也从未对你隐瞒,甚至是我自个儿将你教到武艺纯熟。你究竟对我是怎样地恨,才要让我蒙受斩首之耻?”
陆炳自下而上,狠戾地看他:“你不过给我些微不足道的甜头,便自诩是我恩公了?我从未有一时一刻不胆战心惊地活在你的阴影下,我的一切自由都被你夺走了,我不过是想要拿回我自己,又为何要受你指使?”
韦钊瞬时连呼吸也磕磕绊绊了。他正欲回话,便有一小卒冲进帐里,神色慌张。他在韦钊边上耳语两句,便教韦钊神色几变。韦钊将惊诧压在心里,冷言命令小卒道:“把你刚刚同我讲的,朗声告诉咱们陆副将!”
小卒不明白察言观色,更是不明白陆副将又有了什么错处,只晓得恪守成命,道:“王爷身边的知谨小哥,刚刚在帐里寻了根木梁吊死了!”
陆炳愣了一瞬,急忙嘶吼道:“你让我看看他!你让我问问他!他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
韦钊面若坚冰:“等你?等你做什么?等你被我活捉?等你教他伤心?”他不待陆炳匆忙应答,复又紧接着说:“你当真喜欢知谨吗?”
陆炳着了慌,碎碎地道:“我同他一块这么……这么些日子了,他回城那天是我去寻的他,他绣的香囊还带在我身上,比武那日我便瞧见他了,我……我当真喜欢他!”
韦钊摇了摇头:“我本想着,兴许可以饶你一命。可砺之若是晓得了知谨的死讯,不会将你轻饶。与其让你在他手上生不如死,不如我在此将你就地结果了,也算是将我们数年恩怨,做个了断。”
陆炳闻言即刻暴起,涨红了脸,几个精干的大汉费了大劲方将他按住。韦钊瞧着他这模样,竟比得知知谨之死的时候暴烈百倍,不觉怅然道:“砺之看人果然不错。你实在不是良人。你不过是个只会诓骗自己、自私自利的白眼狼罢了。你从我这里得不到快意,便借着知谨满足你自个儿那想要高高在上的心思。知谨自缢了,是他无知,也是他可怜,妄图得着你这腌臜东西的青眼。”
陆炳一切的伪装也难以维持了,他如同雄鹰的弃羽,自高空之上坠落下来,掉进水里,掉进泥里,被人踩踏,被人唾弃。他自始至终是个依附着强者而生的人,然天命也嫌他,地运也弃他,把他造成这样一个人,却不管不顾,由他自生自灭了。这叫他怎么不恨,又怎么甘心呢?
陆炳直把牙根也咬碎,双目成了赤色,筋肉紧绷,面庞扭曲。
韦钊深吸一口气,仍是舍不得要他尸首分离,便直直将剑刺入陆炳胸膛,直到汩汩的血从创口淌下来,流到韦钊的脚边,流进昏黄的沙里,兜兜转转,又流进了知谨未完的梦里。
第二十四章 
建德元年十月初六,太后诞辰前一旬,叛军揭竿。
九州军民仰仗韦钊惯了,他这乍然一反,叫人一时间手忙脚乱。朝廷没了襄王助力,年轻小将皆不顶用,叛军势如破竹。圣人见时局不利,连夜送太后及各妃出宫避难。京城老少纷纷外迁,世家大族的女眷悉皆逃出京城。举国上下惴惴不安。
十月廿九,叛军攻陷京城。为避伤亡,以存国体,圣人命禁军后撤,自个儿坐镇中庭。
刘效同韦钊、邢愈、夏翊等人领一小拨精兵杀入四海升平殿前,只见四面空荡,全无昔日繁荣之景。前些天方下来了一场新雪,薄薄一层,鞋履一踏上就化了。大殿覆上薄雪,顿觉萧条。
许是听见众人脚步声,一人着青绿官服远远地出来了。他看着身形瘦削而文弱,却单佩一把宝剑在身侧,站立端端如松。瞧那体态风貌,便知是夏翎了。
邢愈嗤笑一声:“怎么,他朝议郎做得不舒心,还要做冯婕妤?”夏翊闻言,睨了汝阳侯两眼,闷声不答。
说话间只听得夏翎放声道:“圣人有旨,叛军一切提议,皆有商议之余地。烦请各位暂退一步,以得喘息。”
刘效只觉好笑:“圣人真是好威风,也不瞧瞧如今是什么局面?如今不是我们求着圣人,而是圣人求着我们,我想以圣人之敏慧,不会不晓得其中利害。有什么要事,让圣人出来同我们讲。”
夏翎咬了咬牙:“圣人之命,臣自会通传,诸公有什么事,不如直说便罢。”
“第一,”刘效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向前,“魏地出产贫乏,人员不便治理。京里想来得放出些权,拨出些款,否则边疆不保,到头来还得黎民受难,是不是?”
他转而又道:“第二,本朝后位空悬,理应立淑妃为后,统领后宫。并命汝阳侯任辅国一职,以济苍生。”
刘效步步靠近,身后精兵亦步步相逼。夏翎凛然看着他,静静按住腰间佩剑。
“第三,与突厥立约,两朝百年友好,不得征战。”刘效笑得明丽,“相信这些于圣人,都不是什么大事罢?”
四下俱静,风雪无声,相信殿中之人,早已听到。
夏翎听得此话,神色逐渐晦暗。他行了一道礼,正欲退下回禀。刘效冷眼瞧着,自觉时机已成,转而向邢愈暗中将头点了一点。
邢愈得了信儿,朗声吩咐身后的弓弩手:“放箭!”
夏翊登时一惊,扯住邢愈道:“你讲什么?”
弓弩手精于练武,是不等他回神的。命令施下的即刻,数支穿风弩箭便极速飞向毫无准备的朝议郎。夏翎做惯了文官,此刻纵他竭力躲闪,到底敌不过淬了毒的箭簇。十余支箭没入皮肉,直把他躯体贯穿。他支撑不住,双膝不自抑地磕在地上。一汪血自喉间涌来,复又从嘴角滑落,染得他白面红唇,病怏怏地漂亮。
“兄长!”夏翊发了疯似的扑上去,一把将夏翎揽在怀里。箭羽也硌着他了,但他仍是舍不得放手。他凝视着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真是骨子里也凉透了。他矜贵的兄长在这荒诞的权力斗争里成了玩物与棋子,成了圣人和叛军的挡箭牌。他这么一副消瘦的身躯,是怎么受得住这样锋利的箭,又是怎么受得住这样锥心的痛处的?他愈想愈悲切,往昔一切运筹谋算尽数化作泡影。他仿佛一瞬间失掉了魂灵的一半,顺着陡然刮起的阴暗的风失了神智,成了枯干的戏偶一具了。
刘效向来不会为这样的情景误了时辰。他只吩咐身后几个兵士将夏氏兄弟两个挪至旁处,礼数不拘地带着兵戈进了大殿之内。刘致一袭龙袍,立于大殿正中,目光阴狠如毒蛇吐信,直欲要把刘效拆骨剜肉方能罢休。
刘效见状,竟不觉笑出声来。他令众人原地待命,自个儿披着甲衣,走近了这个被他奉为平生之敌的兄长。
“怎么样,我送的礼,”刘效凑近刘致的耳朵,“圣人可还满意?”
刘致眼睫颤动:“如今这王位,这天下,尽数归于你手了,我还有什么胆敢不满意的?”
刘效佯惊道:“我何时说过,我要这天下了?”
刘致心中疑虑陡生,偏头欲问。刘效却抢先一步,细声细语地道:“我要你给我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边,做个矜贵的傀儡。我要你毕生追寻的权力,再不能近你分毫。我要你此世所爱,通通离你而去。我要我从前所受之苦,于你身上千倍万倍的偿还。就算没了我,你也别想就这么一干二净地回归尘世,晓得了吗,二皇兄?”
刘致只觉后背起了一片名为战栗的疹子,教人筋骨俱寒、寝食难安。刘效复又回到他身前,含笑替他温温柔柔地理了理玉冠:“你说,这一日,在你对我下了狠手之前,是不是早该想到?”
他理罢,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阵,方飘飘然一转身,离了这混沌之地。邢愈在他身后,语意不明地,同刘致讲了些话。只是话中曲折,他早已不再关心。远方是山黛,近处是水清,前路漫漫,自有他一席之地。
刘效踏出殿去,穹空阴云满布,想来不时有大雨将至。韦钊独身立在大殿宽广的檐下,手中捧着自个儿的玄色斗篷,见他出来了,便自作主张为他披上。
“这儿凉,仔细身子。”
斗篷制工精巧,塞了足足的里子。刘效将之系得紧些,连前主人的体温也可知可感了。他侧过脸去,望着韦钊的有如天兵刀剑的眉目,心中不觉轻喟:末了终来,还是幸好有他。
*
上元灯节自本朝立国以来,便是北地荒凉夜色之中的一抹霞光。自节前起,魏王与将军将坐镇启元大街赏灯一事便走街窜巷地口耳相承,叫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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