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冤》第21章


“少廷,”她站在少廷身边,轻轻地将他的肩膀揽住了:“莲声有在杨府的时日,也足够了。”
杨少廷顺着她的力道,一言不发。
“宝琴等待你,也等待得很久了——你是大了。来日虽长,为今也要打算。”
杨少廷抬头看了她。夫人低头望过去,她从未见过杨少廷如此的眼神,一时半会,竟生出一些惧怕来。
杨少廷垂下头,末了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真是知道了。
他这才晓得他是年轻的,年轻气盛,看不出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故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杨少廷将碎的茶杯捡一片起来,捏在了手心。尖锐边沿割得他痛,是该痛的,他该痛一痛的。
陈宝琴说的话,他信她奔前走后地营救,信爹娘昼夜不眠地担忧,唯独于胡莲声,他是不信的。他猜莲声没有听他的话;以不知怎样的方式引火上身了。
他朝外头看,今夜乌云闭月,不复清辉。他想起从前给莲声做的衣裳,蚌白的底,莲声一穿,脖子侧过来,耳朵就显得格外地红。耳朵一红,脸也是红的,他说话结巴,说少爷,多谢你,你真是好。
杨少廷将手掌摊开,细碎的血注流下来,他直愣愣地看着它流无可流,便凝固了。
一夜无眠。
次日晌午,严先生来了。并非是他要来,而是杨老爷叫他来的。杨良辅的精神恢复大半,讲话也慢条斯理起来。他在书房中倚着桌子站定了,开门见山:“莲声是不是你送走的?”
严在芳从不对他撒谎,同时感叹于他的机敏,坦然道:“是我。我送他去了奚平。”
杨良辅将将雪茄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不要告诉少廷。权当做胡莲声自己逃走了。你劝一劝他,他听你的话。”
严在芳不置可否:“那么少廷……太可怜了。”
杨良辅吐出了烟雾,垂着眼微笑了:“可怜有什么用处呢?”他将剩余的雪茄递给了严在芳:“在芳,你答应我,不要跟少廷讲,你答应我吧。”
严在芳看着杨良辅的侧脸隐没在冬日的明亮光线里。他从不违抗他。杨良辅是他所爱,尽管他两个爱得全然不对等,但严在芳追求他求得惯了,本能地就要答应这个旧日的爱人。
严在芳低过头,轻轻地咬住了雪茄。
如此,杨少廷最后的指望亦断绝了。
傍晚,他向陈宝琴挂了电话。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说完的,只看见杨太太眼泪沾巾地,又拉住了他的手:“少廷,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你和宝琴,都会好的……”杨老爷坐在他身边,将烟灰弹了,一个字也没有出口。
杨少廷的婚礼定在三月初。由于陈宝琴的缘故,报纸上登了启事,俨然是陈宝琴下嫁。过场走得服帖妥当,杨少廷只需去福兴堂吃一顿饭罢了。元是定在宝通楼,陈宝琴仿佛忌讳这个地方,改换了。
杨少廷穿的玄底的长衫;没有别的装饰,单单前襟别了花。陈宝琴挽着他,她爱穿旗袍,今日珠光宝华的是她,笑靥如花的是她,胜券在握的也是她。
杨少廷站在门口,脸上百无聊赖,定定地出神,倒仿佛今日之婚礼与他毫无干系了。
陈宝琴按捺着不开口,只将他挽得更紧,待到宾客散尽,二人步入杨府的喜榻了,陈小姐——或称杨少奶奶,这时候终于脱下了笨重仪饰,拉着杨少廷两厢坐在了床上,情意绵绵地:“少廷……”
杨少廷拍了拍衣服;看了陈宝琴一眼:“做什么?”
此值新婚良夜,他这叫语出不善了。
陈宝琴已然知道了他的脾性,也不生气,接着柔情款款:“从前你还叫我姐姐的,我不让你叫,你还记不记得?”
杨少廷鼻子里笑了一声。
“我那时候总爱找你玩,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少廷,你说这是不是……”
“孟五怎么不来?”杨少廷侧过脸,将她的话音打断了。
陈宝琴一愣:“孟五、孟五他不在三祥城了。”
杨少廷将胸口的花卸了:“你也不叫李宗岱?”
陈宝琴抓着他的手:“我以为你不喜欢他的……”
杨少廷起身,自己捡杯子倒了茶,不咸不淡地:“你们三位不叙一叙旧,怎么对得起我坐在这里?”
陈宝琴怔在了当场,未及开口,便听杨少廷又朝她笑:“我今天喝得高了,是高兴。即便说错了话,你不要记心。”
杨少廷极少对她笑。然而此刻她感受不出怦然心动来,只按紧了胸口,悄悄地拭了一滴香汗,答应道:“哎。”
莲声在一日后的下午抵达了奚平。奚平这个地方偏远,严先生给他的箱子里的确是有一些分量,满打满算,足够他花上两三个月。
然而胡莲声是劳碌惯了的,绝无坐吃山空之恶习。他遍寻茶楼饭馆,继续做他的事,他是有本事的,在宝通楼学的手艺,于奚平养活他自己,是绰绰有余的。
莲声这个人,脑子不复杂。唯独在杨少廷身上,便仿佛多出几个神经来。
他不晓得严在芳会不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少爷——少爷如今也不晓得如何了,会不会来呢?他想着要在奚平寻一个显眼的位置,那么少爷就好找一些,然而想了一会儿便又作罢了:他怕李宗岱也找来了。
如此反复寻思,他竟也高兴起来,仿佛少爷明天就要来了。他三心两意,手揉在面团上一轻一重地,最终将个面团发糟了。
二十五、两不疑
陈宝琴的婚姻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往外一走,便都晓得她是那个杨少廷的老婆,自小跟杨少廷一起长大的,是青梅竹马。她也高兴,趾高气扬地,说晓得就好,杨少廷从小听我的话呢。
然而只她自己烦闷,杨少廷实则待她不冷不热,只差再喊她一句“宝琴姐”。至于到了夜里关上门来,杨少廷起初是还能跟她睡在一块儿,末了干脆半夜回了家,另寻一间房睡了,说怕将她吵醒。这真是要了命了,要说杨少廷不开蒙,孟五将他带去檀堂都几回了,傻子才信呢!
如此有名无实的日子一久,饶是陈宝琴再怎么痴心定情也受不了了。受不了,便要去和几个密友倾诉,倾诉来倾诉去,回了家杨少廷一样地不碰她,白讲。陈宝琴气得急了,待杨少廷回了家,也不复从前小鸟依人的景象了,便去找他吵架,吵上了兴头,便连激带骂地:“绣花枕头呀,不中用!”
杨少廷仿佛连跟她吵架也缺乏兴致,他点了烟——从前爱吃甜食,这会儿也不吃了——坐在沙发上,心平气和地听她撒泼,泼完了,便跟她讲:“你爹给了我一块儿地,你不是爱用珠宝吗?那么可以做一家珠宝店。”
陈宝琴气得发笑:“随你的便!”
杨少廷点点头,居然又要走了。陈宝琴追出去几步:“你回来呀!”杨少廷没有驻足,走到门口扭了头:“我出去办事,晚些回来。”
他真是去办事了。自从结婚后,杨少廷从未发现自己有如此的商业头脑,加之陈府的青睐,他可谓顺风顺水,摇身一变,亦身兼陈府的正经理事了。杨老爷亦是高兴的,结婚不过大半年,杨少廷已然变化得大有不同,从前还是稚气未脱的,现如今接手了他的大多盘口,俨然有当家的气势了。杨少廷当家,当然是好的,杨老爷抽出身来,自然是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陈宝琴的事情,他当然也晓得,然而他只好旁敲侧击,劝儿子要多多地照顾家事。这种话大多春风过驴耳,杨少廷抬头便忘了。
陈宝琴闹了一时,哭了一时,是千金做惯了,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结了一年的婚,却仿佛又多做了一年的大姑娘,没有这个道理。便纵有再多的情意,也要消磨了。原以为大好的喜事,却反如桎梏,将她的深情化作笑柄了。她这时候心智脆弱,仿佛是去寻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即便她攥着风筝轴,也是无济于事的。
故而是日杨少廷回了家,闻见了香烟味道。这个家中一年多来,是没有这种香烟味道的。
仿佛是老刀牌。他从来不抽老刀,陈宝琴更是不碰香烟的。
杨少廷毫不意外。他心里有数,进了家门,见陈宝琴迎上来,旗袍领口的别扣漏别了一颗。
杨少廷也不做声,径直坐去了沙发,也不抬眼看陈宝琴,只问他:“谁来过了?”
陈宝琴仿佛欲盖弥彰地:“能有谁呀?”
杨少廷一颔首:“抽老刀,是那个医生?”
陈宝琴一愣,下意识地用鼻子嗅了嗅:“哦、他、他来帮我检查检查,我前些天头痛的……”
杨少廷摊开报纸,仿佛不很上心:“我不管你两个做什么,往外头去。”
陈宝琴坐在他身边,一时红了脸。她抓着领口要辩解,这才发现自己的别扣是松的。她仿佛登时被杨少廷戳了心肝,身子发僵地,又羞又恼,胸膛里砰砰地跳,几欲喷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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