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第11章


戏。
“兰副总管吉祥。”早早候在戏台对面阅是楼里的宫女太监见到兰琴忙不迭的请安。
兰琴点头道:“今儿太后万岁爷皇后还有大阿哥都来,机警着点。太后已经点好戏码了,戏本儿还是搁在老地方,到时候万一临时改戏别瞎嚷嚷找不着。炭盆暖手炉什么的一定看紧了,今儿人多,一人盯一个,一定勤换。那谁,顺子,你是新来的,我看你就别管其他活儿了,看着主子坐定了把暖手筒收来,用暖手炉暖着,听完戏头散再给送回去。姜黄色貂皮的是老佛爷的,明黄色貂皮的是万岁爷的,绛红色狐狸毛的是皇后娘娘的,大阿哥的应该是麂子皮不带毛的,谁是谁的记住了,颜色千万别弄错了。春儿你那边把点心和茶提前备好了,老八样里头把驴打滚撤了,改成松仁糕。老佛爷昨儿特意说来着黏牙得慌。对了,青条都先用炭烘上,天儿湿冷,回头一点上全是烟。都记住没?”
“记住了兰副总管,您放心。”一众太监宫女且散去。
兰琴又忙不迭赶到戏楼后台。
见一老生扮相的老者忙上前行礼,拱手道:“这位想必是谭老板?杂家储秀宫副总管兰琴,久闻谭老板大名,今儿有幸陪老佛爷听戏,能一睹谭老板梨园风采,实乃三生有幸。这是太后老佛爷赏您的。”说着叫下人搬了两个樟木箱子到后面去,无非是些元宝戏服之类。
谭鑫培正勒头呢,一听是老佛爷跟前人儿来了,赶紧起身作揖。
“谭老板,今儿这出《天雷报》,老佛爷想改改。”
“兰总管尽管吩咐。”谭鑫培赶紧叫来戏班负责人数名,一并听着。
“末节要额外添上五雷公电母,张继保魂见雷祖的时候,要改成小花脸扮相,到阴曹之后再仗打八十。”
“好好好,一定尊照老佛爷懿旨。”
“那谭老板,杂家候着老佛爷去了,您辛苦。”
谭鑫培和戏班一众忙做准备,在畅音阁二三楼加上龙套道具若干,又赶紧让一丑角扮上,准备末折上场。
一切准备停当。光绪先于所有人到了。
远远地,兰琴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该是一副怎样瘦弱的身躯,勉强撑起这件宽大的青色长袍。他的面色对于一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人来说过于苍白了,兰琴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一年之前日日夜夜照顾的那个人。
过去的三百多个日夜,他是如何撑过来的?
兰琴不敢去多想;收敛起他的目光。
忽听得养性门那边有人唱道:“驸马不必巧言讲,现有凭据在公堂,人来看过了香莲状。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
光绪眉头一皱,心想着这是谁竟敢在紫禁城内大声喧哗。只见一十五六岁模样的孩子边唱着戏词边摆着戏里的架势大步迈进院落来。
是了,这就是穆宗的那个“皇子”吧。心里的酸涩又深了一层。
“大阿哥,大阿哥,别唱啦,快点来给咱万岁爷请安。”溥儁身边的老太监认出了光绪,忙嘱咐他上前行礼。溥儁听了收起架势,走到光绪面前,稀里糊涂地跪了,马蹄袖也忘了下,大喊道:“溥儁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完也不等光绪回话,便徒自起身一旁玩耍去了。
光绪心念着,罢了,怕是自己在整个紫禁城人们的心目中,早已是个废帝了。便也不跟这傻孩子计较。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皇后陪着老佛爷到了。
上上下下一起跪下,高呼“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笑眯眯地坐了正首,命大阿哥溥儁坐到自己跟前来,说道:“咱开戏吧。”
见台上一老旦出将,念到:思想娇儿不回来,怎不叫人痛伤怀。娇儿一去不回家,终日思量泪如麻。一病奄奄身已弱,哭儿老眼泪昏花。……又见谭鑫培出将作一须生念:“老眼昏花血气衰,恩养一子接后代。”
戏演了一段,慈禧拉起溥儁的手,问道:“溥儁,你这么喜欢京戏,今儿演的这出《天雷报》,你听过没有?”
“回老佛爷,没听过。臣都是听些大花脸的戏,跟着瞎唱。”
慈禧就笑,“诶,傻孩子,别的戏你可以不听,可这《天雷报》是一定要听的。你看,台上这对打草鞋的老夫妇,年轻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弃婴,取名张继保,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不想长大成人却被他的生母认走,再后来张继保中了状元,而这对夫妇老年患病、沦为了乞丐,就去寻张继保。要是你是这个娃娃,你怎么办呢?”
光绪在旁,字字听得真切。
溥儁道:“当然是认养这对老夫妇,好好孝敬他俩老人家。”
慈禧道:“可是你看,那张继保翻脸无情,死不相认。这对老夫妇悲愤至极,双双碰壁而亡。”
“啊?!世上哪有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反倒叫他得了好报!”
慈禧笑道:“所以,连上天都为之愤怒,用雷电劈死了张继保,让他下地狱去了。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只配得这样一个下场?”
光绪低头苦笑。
只听得那台上雷神扮相的唱道:“我乃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是也。今有张继保不认他恩父恩母,玉帝大怒,命雷神用五雷将他击死。雷、闪二将,将张继保阴魂抓来见我!”
霎时间雷电声四起,鼓声琴声大作。
慈禧又道:“大阿哥,你要引以为戒。忠义孝悌犹不可忘,不能像有些不忠不孝的人一样,干出些伤天害理、让人寒心伤心的事来,知道吗?”
慈禧忽转过头来,问光绪道:“皇上你说,这戏好不好?”
“……亲爸爸爱听什么,儿子自是跟着听什么。听凭亲爸爸教诲。”
“是吗?大阿哥你看,咱们皇帝也喜欢呢,下回咱一块儿还听这出儿。”
光绪别转过脸,徒自闭上了眼。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和吵闹的锣鼓,直把他逼到最最不堪的角落。
这一切,一直站在阅是楼里的兰琴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也不能表露分毫。整整一台戏的时间,他都在逼迫自己不要望向光绪的背影。而他几乎做不到。他在心里默念,若真的有上天,为何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当着畅音阁这上上下下的面,替他洗冤。
天色渐晚了。
大概太后是心满意足的。吃完了点心,品完了茶,听够了戏,赏过了谭鑫培,让静芬陪着摆架回储秀宫去了。
大概大阿哥也是心满意足的。有吃有喝有戏听有老佛爷的喜爱,继续唱着他的铡美案回去了。
唯光绪一人,坐在戏台前,看着戏班上下一个个都从入相口散去了,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同行的老太监被冻得实在受不了,问他,万岁爷还不走吗,他才缓缓回过神,站起身来。
双手插进暖手筒的瞬间,他忽觉袖筒里似有什么东西,摸了摸发现是张纸。急匆匆回到涵元殿,打发所有下人都去歇了,才掏出那纸条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小字:
【今夜丑时,浮桥将连。珍主子在北三所等您。走神武门。天明之前务必回。】
他并不知道,那是兰琴用左手写就,在下人焐热暖手筒时偷偷放进去的。
“顺子,明黄色貂皮的那个,是万岁爷的。别弄错了。”
是夜。
光绪早早打发下人睡了。躺在黑暗里,一秒一秒数着怀表的滴答,细细地听着殿外的动静。不论这写字条的人是谁,有何用意,他都决议去一探究竟。
丑时。他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推开殿门,再轻轻掩了。又蹑手蹑脚走过场院,走出涵元门。新月很暗,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不知何时已架好的浮桥。
只披着件夹袄,踏着寝室的单鞋,披散着头发,也没有提灯,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向北,直奔神武门。
整个海子静谧极了。没有月光。水面似已经开始漂起浮冰。北长街上,依稀几盏灯火,照亮朱红的高墙。护城河深极了,没有一丝响动。整个人缥缈着,游荡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城,荡着荡着,身体都仿佛轻飘起来。他从来都不知道,冬夜的紫禁城,可以如此清冷。清冷到,他以为自己已化为一只厉鬼。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冻死的一瞬间。
远远地,神武门守门的太监迎了上来。“我的老天,万岁爷……是您吗?”
一壶姜茶下肚,光绪缓过神来,将盖在身上的棉大氅裹紧了些。
“爷,前边走过贞顺门,左手边景祺阁后一排小房就是北三所。”那太监跪在面前拱手指给光绪看。
光绪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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