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第34章


“男人!”这人突然惊声大叫,“一个男人!”他剧烈挣扎摇晃着身体,哭喊道:“无名无姓。”他唯恐时御不信,拼命回想,失声道:“长弓!他背着长弓!”
时御原本无澜的面上倏地惊起,他探手卡卸掉了此人的下颔,猛地翻出渠道,向篱笆院飞奔。
操!
钟攸本睡得沉,不知何时忽觉冷,他手没摸到时御,渐睁了眼。屋里暗,他看不清。他坐起身,本想唤声时御,却又停了声。
屋里有人。
纵然看不见,也能被突如其来的寒冷惊动。
床边的人戴着斗笠,露出了一双空洞枯色的眼。他手上提着把陈旧的弓,低咳了几声。稍稍缓声,才问道:“钟白鸥?”
好似在问路那般的平静。
“不才钟攸。”钟攸不动,反道:“请教来客。”
那人指腹轻摸在弓背,寒丝一般的钢弦紧绷。他确定道:“钟白鸥。”
钟攸缓缓直身,他看不清,却由声音辨出位置。一双桃花眼此刻深沉暗色,盯在对方身上,缓慢道:“替不才问候昌乐侯。”
那人沉声咳不断,肩后松垮挂着兜,他摸着箭,像是在挑哪一个合适。
“我不替人带话。”他指尖摸索,“我为地府办事。”
钟攸笑出声,叹道:“这笑说得不好听。”又道:“若说地府一遭,我倒有张阎王给的保命符。”
那人已摸出了箭,那弓弦拨动,他搭了指,道:“我只认令。”
钟攸手摸向床头案,淡声道:“阎王殿上同僚一场,何必为难。”音落,那才抄好的书册猛然翻扔,还未钉的纸页簌簌乱了满天。
钟攸以其最快的速度翻下床,桌还在床侧,他滚身在桌下,踹在桌腿上。
光脚这一下疼得先生险些出声,幸桌子一撞,砰地挡了对方的箭。只是那桌被射钉个洞,箭头愣是撞出桌面,这一下钟攸看得清清楚楚。
上边还反光呢!
对方长弓下横扫,撞砸在钟攸手臂,疼得先生不及躲闪。那人拽住了他的裤腿,用力拽拉间撕裂了口,又大力握住他小腿,将人生生拖出来。
那长平平无奇的脸终于露在眼前,他拔出腰间横插的短刀,道:“钟白鸥,命归也。”
钟攸脸上折了刀光,他竟还有闲情道一声:“原是个用刀的。”
那宽刃横出,一斩向喉!
钟攸手扒桌沿,拼力搬压。桌翻撞下去,正挡了两人之间,刀重砸砍进桌面,钟攸爬身就退。
屋内纸笔乱做一团,钟攸看不清,全凭印象躲身。但就这么方寸大小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钟攸陡然抬手,呵斥道:“执金令在此!鬼神皆跪!”
对方竟愣了一瞬,刀都慢了几分。可那哪里是什么执金令,不过是块押纸石罢了。
眼见刀锋劈来,那窗子倏地被撞开。棱刺格挡,钟攸前身被人一手压下,对方刀口一滑,直直削过他后脑上方。
时御在这一下中被激怒,兴许他本就是怒火滔天。他将钟攸压挡身下,抄手擒在握刀的手腕,紧接着欺身跃起,翻肘狠砸在对方面上。
这一撞之下的砰声令人鼻酸,对方显然不是之前那人可以比较的,在时御肘击之下竟只是快步后退,腿脚反撩,正中时御腹间。时御棱刺滑指,拽拖近那手腕,翻手直取对方眼睛。对方登时折腰躲闪,脚尖凌厉,直扫时御下颔,撞得时御牙酸。
手底下只是微松,对方已经挣脱,短刀迅猛,竖扑时御胸口。时御没躲闪,他抬脚猛点在对方握刀手腕,长腿猛力,直将对方手腕翻踩下去。对方松指,短刀一抛,另一只横接,立刻削过时御手臂。
时御泄出声笑,十分狠绝。他抬臂推压,竟就压着那刀口,直直推向对方。刀刃逼臂肉,已经出了血,时御一步跨近,指尖没能捉住对方的后领,他转而下探,穿过对方的斗笠,拽住头发,猛然拖向自己。
对方一膝抬撞,时御腹遭重击,手下更狠。对方改撞他膝间,时御一弯,又生生受住了,将人拽头砸掼在书架。书架上的书轰然倒砸,时御躬身,将人死死撞砸在地上。对方刀柄捅击在时御胃上,时御遭砸之下手上力道一轻,也跟着跪下去。
对方被他砸撞的满头是血,可时御按着人渐察不对,他侧腰抽疼,被短刀开了口。对方探手扒住书架,就要挣身。谁知钟攸忽然扑身,用他唯一能糊弄人的拿腕紧紧扣拿住此人的手腕。
穴剧烈刺痛,这人挣扎不得,时御指间卡棱刺,猛然从此人后颈穿透过去。
对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股冒出来,嘴巴不自觉的张大。时御死死钉着棱刺,直到对方不再动弹。
钟攸松开手,摸索着时御的身,他急声道:“时御,时御。”
时御在对方后背上擦了手,才将钟攸握了。
他沉声道:“没事。”
破窗漏着寒,两人皆缓了一会儿。
时御将钟攸沾血的袍子和纸页一并收拾掉。他要拖尸体时遮了钟攸的眼,对钟攸道:“我来处理。”
第27章 亭舟
钟攸不知道这个“处理”是如何处理,这杀手的确消失不见了。时御近晨时才回来,屋里的书架已经重排,沾血的书本都收了起来,钟攸烧了水,一直在等他。
时御泡进桶里时,钟攸扒开他衣衫才看到伤口都已冻得凝疮,好一番收拾才清理干净。
窗子勉强堵住,重修迫在眉睫。这会儿不知是不是漏了寒的缘故,屋里有些冷。晨起的村人行走声渐响,家禽嘈杂,屋里却很安静。
钟攸给时御腰间缠上纱布,可是家里没有药,钟攸怕伤口化脓,思忖着待时御睡下后再去一趟镇上。若非蒙辰此刻不在镇中,钟攸只想立刻去问一问,蒙叔在此到底跑得是个什么生意。
时御从杀人到处理都冷静异常,绝非头一回。恐怕当初蒙辰说的“静心修性”,并非单单指刘千岭一事。
钟攸系完结并没有出声,他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时御的背。如今天明屋亮,时御袒露出的背部能清晰可见横布的伤痕。轻重不一,刀口划伤拉下的痕迹较多。之前沉水村人夜袭时御,也是钟攸上的药,可那棍棒都集中在后肩上,以下的位置他从未看过。
此刻近在咫尺的瞧了,只叫人心疼。
“先生。”时御微侧头,“……先生。”
钟攸从后抵在他背上,额靠在那宽阔的脊背,没有作声。
时御垂下眸,静了半响,道:“对不住,我未与你说。”
两人这样相依在床铺间,窗口明亮,独独这一块被书架挡了阴影。
时御望着被暗色遮掩的手指,道:“九年前我杀刘千岭于刘家地窖,刘万沉虽因贪图刘千岭的生意没有报官,只道是酒醉后失足跌死,但尸体入棺,总有避不开的眼。师父那时方至长河镇,听闻此事屡次前来见我,欲将我教往正途。我……”他徒然的拨抓额前碎发,道:“我不行。”
一朝沾血,噩梦常眷。蒙辰当他心中关押的是凶兽,时御却自觉胸中关押的是另一个自己。他比谁都清楚,每当手握刀刃时自己是怎样的平静。刘千岭之死如同梦魇,纵然他一面抵抗反呕,一面却又不能不承认。
如果再来一次,他依然如此。
蒙辰的生意下边还有更多的东西,蒙馆立在长河之畔也绝非偶然。每一次跑货归家,在深夜中不断泼洗冰水的时候时御也会怀疑,师父当年到底是要带他回正道,还是仅仅看中这一颗冷漠暴虐的心。
钟攸在夜里看不清前路,时御在白日望不见尽头。他第一次带着先生在黑夜里寻路,生出的滋味是难以形容的愉悦。这残酷的愉悦,如同一直遮掩在舒朗笑容之下的鬼怪魑魅寻到了同物。
然而先生并不是。
后背伤痕累累,一直抵住的额抬起来,温热的唇一点点抚慰,将这一身伤都吻啄遍。暗影里的时御回眸,被手遮挡了一半的眼睛里漆深复杂。
钟攸吻上他耳后,道:“你知道‘天道’吗。”不需要时御回答,钟攸吻过他耳后,声音温润平和。
“靖候有一把刀,叫做‘天道’。我起初以为是替天行道,因你看这人一生,从生到死,都沦在个‘正’字上。然而后来入学,老师说此‘天道’乃功成、名隧、身退,天之道①。”他呵在时御耳边的气息微热,却道:“此言是我半生所闻最大的笑谈。”
功成、名隧、身退,靖侯一样都没有做到。并且每一个,他都差了一步之遥。
“为民尽忠,为名全义,为亲殆身。他这一生的正字写不完整,却又笔画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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