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第18章


他没看舒澜,也没动,只剩下一个斜着的侧影。舒澜头一回看他这样规规矩矩地跪下,心里还觉着有点异样,后来抬起头,就又往那边看。
崔道之这样跪得累不累舒澜不知道,但这段时间里他动也没动,跪得笔直,只微微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一副似乎是无从辩驳又好像是懒于辩驳的样子,竟然不曾弯腰。
舒澜看了,自己便也忍不住直起身子,暗暗呼出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陛下?”
第一个开口的是杨璞。他试探着唤了殷琦一声,于是坐上的少年便也跟着开口。
“小舒学士有什么想说的吗?”
殷琦开了口,却不是自己提问,而是让舒澜先说。舒澜犹豫了半天,不知该先说什么。
殷琦看出他的犹豫,便问道:“小舒学士自请到此地,最开始是怎样对姚廷尉说的?”
“臣……臣说,先皇的遗诏,是臣当晚执笔的。”
舒澜面前除了天子,便是整个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物。他头一回撒这样自己心里也知道漏洞百出的弥天大谎,说第一个“臣”字的时候难免紧张,上下牙齿差点打战。
但那一瞬间过去,就好像写文章终于开了头,他竟获得一种不畏生死的沉静,又抬起头,对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发呆的殷琦静静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殷琦仿佛刚刚回过神。他闭了闭眼睛,才叹了一口气道:“朕……记得小舒学士。”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跟舒澜四目相对——殷琦的眼神意味深长,令他呆滞片刻,忽然一激灵。
殷琦还记得他。那晚崔道之顺手带他出了宫城,又在宫外拦下了太子,把自己仍在禁军那边,而太子和崔道之则一同离去……原来在那个暗沉沉的雨夜里,还是太子的殷琦就记得他了。
“臣不是在晚间最后一刻才写成的。”
舒澜知道自己原来打算编的说辞恐怕无论如何也漏洞太大了些,便临时改了口。姚廷尉还是木呆呆地站在一边,似乎居中持正哪边也管只等着结案,手里写案卷的笔竟然一个字也没有落下。
其实没有人关心事情的真相,或者真相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刚才在舒澜心里滑过的那个念头又回来了,他的思绪渐渐清晰,但他故意压了一压没去深究,而只是选择说完自己的话。
“那天下午,先皇召值班的郎官入内,就是为了说草诏事宜。臣领了命,当场便写了拟本,留在那里。先皇过目后,说‘可’,过后直接命身边的侍书女官抄写用印就是了,臣便退了出来。
所以字迹或有不合,但内容与臣当时所拟别无二致。”
舒澜口气平稳地说完了这段,停下来喘了口气。
杨璞在对面一言不发,只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先皇叫你写的……”
“崔令君受顾命辅政是先皇金口玉言,臣为见证,并非矫诏为之。”
中庭又一次陷入沉默。
没有舒澜之前预想过的唇枪舌剑,只是太阳在头顶挂着,懒洋洋的。上一个冬天崔道之带他到杨璞府上赴宴、杨璞用射箭试探他心性的事情好像还是昨天,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但转瞬竟已经是又一个冬天了。
“陛下宁可不信臣的证据,也愿意信吗?”
杨璞也没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淡淡问道,没问真假,只问殷琦愿不愿意。
殷琦看向舒澜。少年眼瞳黝黑,只看不清什么神色。舒澜与他遥遥四目相对,好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可惜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舒侍郎愿意为臣做这个见证……臣很感激。”
最终是崔道之开了口。这句是舒澜从那几天之后头一回听见崔道之说话。
他声音还是有些哑的,说完停顿了一下,轻轻咳了几声,语气温和地继续说了下去:“臣这几天昏昏沉沉的,有些记不清日子了;小舒侍郎身在廷尉府,怕是也不知道晨昏。臣斗胆请问,能否请陛下告知,今天……是几月几日?”
“是……十二月十二日。”
殷琦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道。崔道之点了点头,杨璞听见了,也微微点了点头。
舒澜在中间,看见他们二人同时抬起目光,看向高悬空中的太阳。
第二十章 何事不看霜雪里
这屋里没有漏刻,也没有其他能用来计时的东西,舒澜在电光火石之间蓦然回过味来,杨璞和崔道之都是在看时辰。
他们在等着什么。
浮上舒澜心头的第一个念想,是杨璞要逼宫。桩桩件件串珠成链,比如为什么杨璞弹劾崔道之以后还肯妥协了等几天前来对质,比如为什么对质要选在这种地方,而不在宫城之中。
——因为最靠近殿中的守兵一向不是杨璞的嫡系,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想到这里,舒澜偏头去看崔道之。他知道吗?若是不知道,那说不过去;若是知道……他却全部答应了下来,竟没有一点对策。
舒澜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他已经不是当初不明所以也无所畏惧地见证宫变的少年人了。
当初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如今他心中有所求,就再不能顺其自然。可惜变的只有他,而没有时局,真正到了此时,他也依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崔令君——”他抿了抿唇,低声喊道。
崔道之转过头来看他,面上一片平静的惨白。
“崔令君不必感激下官,下官只是秉公言之。”
他在皇帝的注视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句无一字是真的话来,低头向殷琦叩首。
“臣愿意作证,是为对得起臣的本心,请陛下……明鉴。”
殷琦怔忡了片刻,少年人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苦笑。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绝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所谓的“本心”,让他明鉴的,也绝不仅是为了尊奉天子,拨乱反正,即便听上去是的。
这接近于明晃晃的拒绝了。
他根本不需要再想,就看透舒澜作证是为了崔道之。一般人还不至于往这种事情上去想,但他一旦这么想了,就越看越觉得是真相。越是生死关头——哪怕仅仅是舒澜自以为的生死关头——才越骗不了人,那年轻的文官看向崔道之时候那种诚恳的、忧心的眼神,从来就没有在他望着自己的时候出现过。
在这之前,殷琦曾经连续几个夜晚想着,或许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舒澜的甘愿是为了自己?如果是这样,那么等万事安定过后,他想告诉舒澜许多事情。
原来说来日方长,他不着急,不指望被一下子接受。但眼下他知道,没有来日了。杨璞还在,姚廷尉也依然在边上杵着,但他都不想顾也顾不得。
殷琦站起来,把舒澜教他的、不可以轻易下阶之类的教训都抛在脑后,直接走到对方面前。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压低了声音,俯身向舒澜说道。
但声音再低也不是没有人听见。至少那边一直摆出一副好整以暇样子的杨璞,和这边像雕塑一样沉静的崔道之,都是听见了的。
杨璞像看戏一样看着这三人,悠悠然叹了一口气。
他眯起眼睛,轻声说道:“看来有些传言也不全是假的。”
他没说是哪些,只停顿了一下便又笑:“这样不能克己的臣子,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几位,都不适合在陛下身边。否则,陛下是还想……蹈先帝的覆辙么?”
他这话大逆不道,按理说出来就该杀。但是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没有哪个字不如刀如匕,在场之人没一个被放过的。话音一落,就刺得那边沉浸在纠葛里的三个人,哪怕是不能确知什么叫“先帝覆辙”的舒澜,都听得脸色一白。
殷琦往后退了一步站开,舒澜则无意识地转过眼去瞟崔道之,崔道之依然不动声色跪得笔直。
但他眼尖,正好能看见对方的指尖略微发抖着捏紧了袖子。
“姚廷尉——”杨璞说完了,又回过头去道。他还没说完,殷琦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回避吧。你下去,卷宗的事情以后再说。”
那老官员正乐得不沾惹麻烦,应了一声就走。
庭中有一刹那静寂,直到他去远了,杨璞才又慢慢往下说:“臣说得是一派胡言,还是有些道理,陛下心里想必清楚。”
“陛下心里也清楚你杨质然想做什么。”
崔道之答道。
话题越说越不堪,早已经脱离了原本找舒澜来对质的意义,但杨璞和崔道之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殷琦似乎也当真好奇,竟不去阻止他们。
“那是日后臣与陛下之间的事情。”杨璞淡笑一声拨转话题,“但是先帝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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