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第31章


万木春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总之成亲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他既然有心在最后关头跳离这火坑,我作为一个过来人肯定倾力相助。我给他列举成亲的十大坏处。比如他认得那妖女以来,就变得疯疯癫癫。虽然他时常也疯疯癫癫。再者他无比的喜新厌旧,一时热血上头就山盟海誓,等拴在一起了恐怕没有善终。更不用说其它大道理,比如正邪不两立,水火不兼容,势必造成人人喊打的局面,虽然这并不关我屁事,但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总不能说关他屁事。”
他这么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居然能讲出如此通俗的道理。虽然这道理高雅自己也给千重雪讲过,但高雅自认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说出来只为勉强尽到朋友之责,实际上千重雪成亲与否,对他来说不是真的很重要。他自认毫无理由阻挡千重雪应领受的一切,哪怕那是可以想见的麻烦。
……但是如果我知道他会因此而死呢?
高雅习惯性地停止了联想。“恐怕阁下这些良言,他是一句没有听进去。”
万木春哼了一声:“也未必。他小子虽然一向恃才傲物,毕竟我过桥比他走路多,倒还比较听我的话。何况他自己本来也犹豫,我说的他一句都驳不倒。我说:你这个亲事成起来,有什么好处?你是跑更快了,蹦更高了,吃得多了,睡得香了?自打你认得那位绝代佳人,你除了这一脸要死不活的德行,满腹婆婆妈妈的心事,还得了什么?他愣怔半日才说了句:也没有什么,我认得她后,才知道沧溟剑法有第三十七招。”
高雅胸中蓦然传来一阵绞紧的疼痛,可能因为没吃早饭,他眼前天旋地转。等这阵眩晕过去后他说:“我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
“当然因为他没有听我的话。”万木春气呼呼地说,瘦高的身影显得有些伛偻。他拖着两条一长一短的腿转身走去,跺在地上每一步都震耳欲聋。
拜主人所赐,冯焕渊最后关头做梦都是石头从山上轰隆隆地往下滚,醒来痛苦不堪。他侧耳听了一下门外的动静,迅速地拉起那床破被子把头蒙住。高雅进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惊人的画面。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被子里已经传出冯焕渊古怪的声音。“走开,不想看到你。”
高雅眼角乱跳。“你这唱的是哪出?”
冯焕渊理直气壮。“为什么你要看到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高雅忍不住把指节捏得咔吧响。“照这么说我就该把你灭口。”
冯焕渊把被子掀开,苦笑道:“这倒是。” 他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高雅可没有好心到把他搬运上床前还给他宽衣,反正他睡这张床比光板也好不了太多。冯焕渊早年在华山做弟子,自然经过一些吃苦耐劳的锻炼,石床冷灶都不在话下,不幸近来当了掌门,生活水平骤然提升一个档次,竟然有点由奢入俭难。他捶了捶僵硬的腰腿,嗅到自己衣袖上混合着血气的雨气尚未散去,经过一夜发酵成一股难以形容的腐烂之味,自觉往后靠了靠。“这是哪?”
高雅道:“千重雪的朋友家。千重雪跟我不一样,他有很多朋友。”
“千重雪是个怎样的人?”
高雅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道:“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我竟听不出来这是褒是贬。”
“因为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他很容易就会爱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如果不是他这种滥情的性格,估计也很难跟我打上交道。”
他这话极有歧义,冯焕渊虽然完全能理解,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控制着自己不去产生一些庸俗的嫉妒之情。高雅视而不见,只是继续说:“他很容易投入,也很容易厌倦。但他无论爱上什么,都非常认真,认真到可以为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冯焕渊眼前千重雪负心薄幸的形象栩栩如生。“那我觉得他一定会遇到很多麻烦。”
高雅摇头道:“不会。他无论多么喜爱,很少想到占有,多半跟我说过了,就算做过了。比如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戏,庆春班唱小旦的少年,我也觉得真是一眼荡魂,但他就会为之写了万字的长信,通篇大概都是愿在衣而为领云云。我们通宵讨论辞藻,修改到满意,又仔仔细细地誊抄了一遍,——当然他抄的,我的字根本不能看,——就烧了。而烧完之后,他自己也就忘了这件事。”
冯焕渊道:“也许没有忘,只是这样就够了。”
“因此我羡慕他。我羡慕他如何可以这样轻易,这样频繁地去爱什么东西?我跟他在一起,看见他那炽热急切的模样,就感觉好似我也活着。所以我很乐意陪他发疯,或者给他出个主意,泼点冷水。不过多半在帮倒忙,我比他还纸上谈兵。
所以他跑来跟我说要成亲时候,我当然比他冷静得多,说过三个月我们再看。他说这次不同,他是认真的。我心说你以前哪一次不是认真的?据我所知,凡是他认真到把持不住亲身上阵还侥幸成功的,那下场也无非两种。要么没过几天,把人家弃如敝屣,要么他在酒馆哭天抹泪,叹自己遇人不淑。就这屡教不改的脾气,就算人姑娘跟他情投意合,也得无疾而终……”
千钧一发处冯焕渊打断他。“你没想到的是这次他确实当真了。”
高雅突然再也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黄金缕答应给你什么?”过了一会,他问道。
冯焕渊摊了摊手,扯开衣服。他胁下有半个黑色的掌印。掌印上残缺的三根指头的形状,像是鹰隼干枯的脚爪。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那几个黑衣杀手吗?那是哑巴恨天缺的手下。恨天缺赫然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虽然雇主,我大师兄都死了,没人再会付他尾款,他却非得把这摊生意做完不可。二师兄也是他杀的。”
“他死了吗?”
冯焕渊道:“他送我这掌印,我断了他一臂。死不死就不知道了。这半年靠着老七给我练的丹药续命,我也没死。”
他又把衣襟掩起来,高雅皱了皱眉。“这伤势黄金缕能解?”
“她说她有。恨天缺原是魔教的人,功夫多半有来处,她说能解,总比别人来得可信。”
“条件就是要你去杀钟之穆。”
冯焕渊微笑道:“所以你看,我也没有法子。”
高雅道:“为什么你做什么事,都好像没有法子?”
冯焕渊但笑不语,半日道:“坑我的不止老七。黄金缕最后那支杀调,内功愈精纯者,受创愈深。此曲一出,就算能杀了钟之穆,我不死也重伤。她本来就没指望我能一举功成,最多做牵制之用,打一开始我便是她弃子。可笑我走投无路,竟被她算计了。”
他说话很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些许自嘲的神色,好似真的心服口服。高雅并无一字可讥刺,也并无一字可安慰,只语气不能再温和。“你到底把此事想得过于简单。”
冯焕渊叹道:“其实你说的都是对的。老七昔日能反背孔繁骧,今日就能反背于我。而我竟想着他能为我所用,非要与虎谋皮,被反咬一口是我活该。”
高雅低声道:“如不是因为我,或者他也不会翻脸得这么快。”
冯焕渊大笑,冷不防欺近身前,伸手把他下颔一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这一着行差踏错,又怎么能看到你来救我。”
高雅面无表情把他手打开。“还有力气想这些有的没的,看来伤得不重。”
冯焕渊一吐舌头。“老七的药我已吃惯了,稍有不对我便能发觉,他又拿捏不准发作的时辰,究竟不敢动太多手脚。危机关头能逆转我内息,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事。可钟之穆为什么竟没对我下手?”
高雅道:“我赶到时,钟之穆已不见了,大抵是去追赶黄金缕。现场只剩一个韦清嘉,正准备给你一个痛快。”
“有你在,别说一个韦清嘉,就十个韦清嘉也不济事。”
这就算是实话,听着有点肉麻,高雅不置可否。“不过他暗示,如果我非得把你带走,他有可能自尽以谢。”
冯焕渊冷笑道:“难得以他的脑子,还想得到这一招。”
高雅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说句人话?本来我就是在强人所难。”
“你不可能为了我杀他。他只不过拿这话来要挟你,他全然不是会求死的人。”
他二人对韦清嘉判断不谋而合,高雅不由有些恍神。“死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这么说,自然韦清嘉的下场也在他掌握,只是这种发言大而无当,容易教人飘飘然什么都忘却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